雷音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挑重点对洛兰说明了他缺席期间发生的事。听到神诛现身,棠罹暴走的部分时,他握紧了怀表,又放松,转身快步走向出口,“不能浪费时间了。弗洛吉不知还能撑多久,我们得抓紧。”
雷音咽下最后一口饭团,在些微安心中收回投向神诛的视线,追上洛兰。
“还记得我们在黄泉比良坂的作战计划吗?”他问。雷音回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接近、打晕、拖走,三个步骤?”
“……对。”
“为什么有个很明显的停顿?”
“接下去对绯月的作战大体相同。找到她,让她失去意识,再通过‘曲径’带回白塔。对付虫后需要专心,别让任何人碍我的事。”
“交给我,妥妥的!”
“必要的时候……”洛兰犹豫一下,然后摇晃脑袋,“没事。”
雷音正要追问,走廊大门在她身后掩上,一片旷阔的空间赫然展现。两排缠绕浮雕的玉柱高高耸立,从她两侧向前延伸,连通远处一道巍峨的阶梯。阶梯顶端,矗立着一座双开门,门扇紧闭。
虫后就在那扇门后。
雷音一阵窒息,部分由于紧张,部分是因为她真的鼻塞,就连身边洛兰的灵魂气息都变得模糊。洛兰的状况恐怕也一样。
——我们……真的能顺利结束这一切吧?
她尽力压制不安前进,洛兰却停下步子,考虑两秒,转回来,“不行,神诛还是得处理一下。”他走过雷音身边,面对回廊,拎出怀表。
一声尖叫撕破空气,凄厉、刺耳,像一把锤头重击雷音的灵魂。
洛兰目光转厉。
“……他醒了!”他咂嘴,呼唤声中,“禁色六芒星”光芒大放,一道道光芒照上虚掩的门,却在溢出门缝的阴冷雾气下节节败退。
黑紫色的雾。
雾气紧贴地面“咕噜噜”翻滚,凝结成粘稠的黑血,顺着地缝流淌。
流向他们。
雷音打个寒颤,猛然意识到门后正在发生什么。她听见天文钟齿轮急促的绞动,丰盛的花香环拥她翩跹,她却止不住发抖。那扇门后面,实质化的“恐惧”正在朝她逼近,一寸又一寸,她感觉到了。
她不禁朝洛兰伸手,他的背影却在视野中歪斜。一阵冲击袭来,她察觉自己竟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透过洛兰两腿之间,她看到了虚掩的门缝。大量黑血“汩汩”涌出,肆意蔓延。越来越近了——她最为“恐惧”的景象,无论如何也想阻止的梦魇,已经近在咫尺,离她仅一门之隔——
“神……”唇间吐出嘶哑难辨的呻吟。
遍地横流的黑血为止一滞。
接着,它们在一声空洞的号泣中沸扬、雾化。像霾又像雪的紫黑粉屑铺天盖地,遮蔽天文钟的光芒,连香气都被挤压得阴湿变形。冲击之下,洛兰踉跄后退。
空气愈发浑浊,视野中的一切都微微扭曲,包括那道门缝。
门缝后翻搅着黏液似的浓暗。
黑暗深处,某种“东西”悄然探出,映入雷音的眼帘,她瞳孔骤缩——
——咕咚。
沉闷的音色在耳边响起,麻痹随之而来。她的灵魂被那“东西”推进一潭死水,水底是无尽的深暗,永恒的恐怖。
她正朝那里坠落。
她双眼圆睁,被动地望着一切上演。整个世界缓慢地逼近、压上来,即将从她身上碾过时,被遥远水面上一道低声的呼唤阻挡——
“‘禁色六芒星’二阶解锁——‘九重天穹’。”
唤声穿透死水,引发一阵震颤。水面上的景色,重又在雷音的感官中激起反应。
她看到展翼悬浮的天文钟。
她看到天文钟的光急遽坍缩。一瞬间,黑暗支配了一切——仅此一瞬。
黑暗最浓处,金光骤放,天文钟猛烈爆发。一层层钟面化作绚烂的星环,在光芒中膨胀;钟面上的数字、符号、行星随之粉碎飞散,犹如喷薄的星尘。一刹亮光扫荡黑暗。
光芒中央,原本属于天文钟的机械部件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重组——齿轮紧密咬合,杠杆嵌进支点,铰链绷得笔直,弹簧蓄满张力……机械音细密急促。当最后一颗齿轮就位,发出清脆的“喀嚓”一声时,光亮也膨胀到极限,再度收缩。
“……”雷音跪坐在地,好一阵里,习惯了高亮的眼睛还以为自己重又陷进黑暗。可是,那不是黑暗——她渐渐意识到了。
是宇宙。
九重同心圆环相互嵌套,闪烁流光。圆环交织的轨道间,数不清的星体有条不紊地运转。星云聚散,星辰升落,星光明灭,星轨纵横。那座浑天仪悬浮空中,测算时空的精度,运行宇宙的规则,放射出静谧而恒久的光。
同样的光也溶解在洛兰的双眸中。
他朝黑暗伸手,牵动浑天仪中的群星轨道。
启唇召唤——
“空之调——”
九重同心圆环开始旋转,转速渐升,轨道交错,群星升降,划出一道道错综复杂的弧光。浑天仪的轮廓在闪亮星尘中不安地摇曳,仿佛要将周遭的空间悉数扭曲。
洛兰合拢五指——
“——绞!”
“九重天穹”疾旋之中,应声静止。群星的光倏然闪烁一次,在黑暗中留下精密织就的符文,沟通空间的香从中喷出。
雷音的鼻子嗅不到如此高阶的香气。
但是,她看到漫天雪屑连同它营造的黑暗一起微微颤动。紧接着,她意识到异变发生在更深层的存在上——面前的空间整体开始摇颤。
犹如被更高维度的巨力迎面挤压,空间摇曳震颤,宛若风中柳叶。门缝后的某物察觉异常,长声嘶吼,吹出更狂恣的雪屑和更粘稠的黑暗,冲撞门和墙壁,发出声声巨响,却已无济于事。雪屑、黑暗与巨响被卷入异变的空间,数量愈增,震动愈剧。从维度罅隙溢出的狂风吹得洛兰摇摇欲坠,可他咬牙坚持,眼中的意志不见半分动摇。
终于,他的五指合拢成拳。
人耳无法捕捉的崩裂声响彻四围。“九重天穹”喷射的香碾过正前方的空间,仿佛那是一张废纸,“刺啦”绞动揉捏,任其坍塌成皱巴巴的一团。香气持续喷发,将更大范围的空间绞进攻击范围。立柱歪斜,雪屑四溅,黑暗被一层层翻卷的空间包裹,嘶吼逐渐湮灭……最后,寂静覆盖一切。
雷音望着面前的景象,呆若木鸡。
那片空间,连同里面的一切,全被绞碎撕裂,四周的空间被拉扯变形,浮出一道道漆黑的裂隙。她还能约略探知那片废墟中的恐怖气息,却感到它非常遥远,像被放逐到了她所处的时空之外。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攻击方式。
慢慢地,她将视线移至悬浮半空的浑天仪。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光芒的流动宛如呼吸,与它的主人同声相应。它便是他的灵魂,二者一般纤细复杂,静而有光。
她近乎敬慕的欣赏到此为止。浑天仪一边旋转一边收缩,裹在莫可名状的光辉中落进洛兰手中,恢复成一块怀表。他转身走向她,步子不是太稳。
雷音心中的疑惑全解开了,包括梧桐丘博士那句“会变强”。
重新奔赴玉座之间的几分钟里,洛兰简略讲述了容器二阶解锁的过程。事情就发生在昨晚。深夜,他来到玖流花面前,在“天眼”的凝视下,五年来第一次直面内心的“罪恶感”。很危险,他承认。玖流花的容器“无量红莲”在她出生时便嵌在双眼中,能够看穿罪恶的每一丝震颤,并将之化作力量,击溃她凝视的每一个灵魂。
而那些在凝视下幸存的人,将获得智慧。
因为这份力量,玖流花从小被视作魔女,无人敢与她亲近,除了那些想利用她摘得禁忌果实的人。当这些人相继灵魂崩坏,或发狂或报废后,她彻底成了孤独一人,直到刚刚接管“香樟结社”的白童将她接进白塔,托付给“安息香的浩昌调香师”。她在那里学到了控制力量、化破坏为疗愈的方法。
“梧桐丘博士说她是‘一味猛药’。”雷音回忆。
“是,也不是。她让你看到不想面对的东西。但归根结底,腐蚀你灵魂的是那些东西,而不是她。”洛兰放慢脚步,踏上最后几级阶梯。
一道大门屹立在他面前,门扇左白右紫,遍布风信子浮雕。
白色风信子是爱,紫色是恨。爱与恨在虚空中交缠,生出偏执与绝望之果。这就是虫后的诞生。
就是一切的原点。
雷音落后几步,眺望洛兰的背影。那里存在着某些哀切的东西,对,仍然存在,她怀疑它们永远不会消失,但她已不再畏惧。
她也迎向那扇门,拔出剪刀,“走吧,我们把这事搞定。”
洛兰轻轻点头,提起怀表。他的灵魂在细密织就的香气中泛起白光,从过往飘出的气息叩响门扉。左白右紫,两扇门悄然洞开。
一道柔和的嗓音穿过恢弘殿堂,穿过透明的光线,落在他们跟前。
“——两位总算来了,我可等得不耐烦了。”
红毯尽头,高耸阶梯顶端的玉座上,虫族第一女王向他们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