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后从容不迫地迎接他们。
她倚在玉座中,姿态放松,绯红长裙犹如一道血色河流,泻下座椅,拖曳在地,一层层镶嵌金线与宝石,极尽奢华。乌黑长发挽起,血月额饰在发缕间闪烁着幽邃的光,与红黑相间、轮廓纤细的王冠相映生辉。
一把猩红权杖像玩物一样搁在她膝头,通体笼罩在扭曲而幽暗的氛围里,雷音才看一眼便浑身恶寒,灵魂却在炙热中灼烧起来。立刻,她意识到那根权杖便是虫后力量的化身,是偏执的母体,绝望的温床,无数虫卵的孕育之处。
可现在,恢弘的大殿中空空荡荡,除了玉座上的女王,不见一人,就连传说中“虫族的图书馆”都不见踪影。
“看来你的宰相很有信心把我们解决在外面。”洛兰勾勾嘴唇,实在很难称之为笑容。
绯月也笑,“我的镜一牵扯到‘那孩子’就容易头脑发热,结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罢,他是求仁得仁。”
雷音不由抓紧剪刀。虫后虽稳坐玉座之上,却对巢穴中的变化了若指掌。
绯月又道:“但是,不要冤枉他,阿兰。他尽心尽责,提议在我周围布下重兵,可那又有什么意义?他们抓住你,你杀光他们,结果都一样。”
“听上去可大不一样。”
“阿兰什么时候开始靠听的了?”
“面对你,不多调用几种感官可不行。”
“呵呵,不胜荣幸。”
洛兰闭上嘴,凝视她的目光变得尖锐。她任由他观察,高贵的笑容毫无变化。
违和感也掠过雷音心尖。
她不算很了解绯月,更别提昔日的苏慕南,可她知道她是世上最顶尖的演员、撒谎大师,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她从空无一物的心中演出喜怒哀乐,让人感到甜蜜,感到恐怖,感到翻腾的心潮,感到难禁的热望,感到亲密,感到理解,感到爱。
然而,此时此刻,雷音什么也没感到。
明明面对一片奢华娇艳,她却感觉自己对着一堵白墙,一片虚空。
非要说那里有什么的话……
“阿兰,我很厌倦了。”绯月主动打破沉寂。
……对,就是厌倦。
最顶尖的演员,终于卸下面具,露出一脸倦容。
“无聊的试探和厮杀就到此为止,如何?
“为了配合这张椅子,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等得无聊时,就反省我过去的错误,反省阿兰为什么能一再逃出我的掌心……终于,连反省都让我不耐烦起来。
“我想去白塔找你,镜却拦着我,要我考虑大局。我只好继续等待,坐在这里,等啊……等,等你来到我跟前……”
她慢条斯理地讲,声音带着比例精确的温柔和威严。
“终于,你来了。”
红唇勾出完美无缺的弧度。
“我不用再等了,也不想等。”
一双眼睛清澈得像玻璃珠,没有焦点。
“我要你变成我的东西——”
春葱玉指探向膝上的权杖。
“——现在,立刻。”
洛兰脸色微变。
嘴唇翕动,光辉爆发,金色天文钟在他身畔展开双翼。指针疾旋,符文涌现,却不是指向绯月,而是悉数环绕在雷音身周。眨眼间,香气一层层喷发,三对辉煌的翅膀在她身后渐次舒展。“镇魂歌”以最高级的形态层层稳住她的灵魂。
同时,绯月握起权杖,慵懒地呼唤:“过来,棠罹。”
权杖往地面轻轻一顿。
目不可视的巨力摇撼空间,接连粉碎三层香气,一刹那便逼至雷音近前。
她没有想到反抗——连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身体像要被吸力绞碎,灵魂被弹向黑暗深渊。双眼最后瞥见的,是绯月近在眼前的高贵笑容。
然后,她跌进深暗,失去了与躯体的最后一丝联系。
——雷音!
洛兰没能叫出她的名字。
因为,在张嘴的一瞬,他察觉了变化。突然原地消失又骤现玉座下的少女,已经不是他想呼唤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虫后面前。洛兰切齿不已。悔恨与震惊,很难说哪边更多。
后悔没能保护她,震惊的是,为了保护她,他明明已经使尽全力。
六翼的“镇魂歌”就连只剩一口气的半死人也能多吊半个月命,就算不能让雷音的灵魂稳若磐石,也该为他争得压制虫后、结束战斗的时间。
可绯月击穿这道香竟只用了一瞬。
虫后无法战斗,只拥有对“孩子”的控制力,击穿“镇魂歌”的正是这股力量,而它源自偏执。
“慕南……”他不觉低喃,旋即紧紧闭上嘴巴。他的痛苦和愤怒不过是凡人之物,比在吞噬虫后的黑暗面前太过渺小,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他能做的只有将这一切全部斩断。这一次,他是在硬币行将落地时做出了决定。
“禁色六芒星”的光芒愈加辉煌。他深呼吸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玉座前的少女身上。那会是他这辈子最棘手的敌人,他无法也不能硬拼,必须想一个策略——抓住一线空隙。
绯月再次挥起权杖,杖尖指向洛兰。“棠罹,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我要活的。”
棠罹应声转身,面无表情,过长的刘海在眼前飘荡,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在洛兰心口扎进一根刺。一下子,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若教雷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怕这次真会打断他的鼻子。他由衷希望自己无需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由衷希望,他能用自己这双手解决一切。
“由棠罹动手,阿兰也会比较幸福吧?”绯月支着下巴笑问。
洛兰不敢分心,紧盯棠罹走下玉座。她一步步寂悄而矫捷,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配合步伐相继弹出左右镰刃,冰冷的流光掠过锋刃。
洛兰忽一个激灵。哪里不对。
棠罹行走之中,空气中缓缓散开刺鼻的气味——灼烧蛋白质般的焦炙气,却不止于此。
她在台阶下停步,嘴唇微动:“……他。”
气味逐渐变强。在“暴怒”的气息背后,另外一种气味越来越明显,像高浓度的消毒液——
“……了他。”她重复。洛兰陡然醒觉。
那股气味,是“控制欲”。
“……杀了他。”双镰刃一阵挣扎般的颤动,很快静止。下一瞬,狂怒裹挟杀气暴涨,飘飞的刘海下,一双眼睛紧盯洛兰,闪烁幽诡绿光。
“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狂吼炸响,空气一晃,棠罹竟原地消失。
来不及生疑,洛兰驱动容器,噬虫香“嘶嘶”闪着光在他前方凝聚。光线中央,空气又是一晃,一把镰刃凭空劈落,劈过噬虫香的核心,径直坠向他的脑门,差点将他一劈两半时,受惊扰的噬虫香猛烈爆炸。
冲击波轰得洛兰倒摔在地又滚出去好几圈,身体受到的冲击却不及心灵的十分之一。
噬虫香没来得及发挥效力便被斩断,不是他慢,是棠罹太快,比从前更快。
快得多。
眩晕之中,他想起了她从前说的话——我要是一心想让你死,你活不到今天。
她没有高估自己。
喀嚓,殿堂对面一声轻响。同样被爆炸逼退的棠罹以蹲姿落地,张开手掌轻触地面,恢复身体平衡,同时纵身跃起,镰刃再度弹出,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当真让洛兰想到树荫下闪身扑杀猎物的螳螂。他的心微微下沉。
好勇斗狠不是他的长项。他一眼看出,此时此地,他打赢这个棠罹的概率是——零。
一开始他的劣势不会太明显,或许还能给她造成一些伤害。但当她点燃怒气,消耗他的精神和体力,打乱他的阵势,劈碎他的防御香,他基本就死到临头了。这个过程最多只会持续两分……
两道刀风一前一后袭来,先撞碎调到一半的噬虫香,再卷裹洛兰。洛兰裹在热风与碎石渣里撞上立柱,忍痛修正一秒前的估算。
……一分钟。
看来他是保不住鼻子了。
无论如何,比保不住性命略好一筹。
毕竟,他已经答应雷音……绝对会活下去!
“……杀了你。”棠罹直起身,扬刀迈步,身影一闪消失,“杀了你!”疾风卷过,闪烁绿光的眼骤现于他侧前方,“杀了你!!!”她横扫镰锋,将他当胸击倒,一侧身避开迎面袭来的“圣花”,双镰连斩,十字形飓风破刀而出。洛兰还来不及抬头就被轰飞,肋骨与掩护他的立柱一同断裂。饶是他事先用香削弱了痛觉,这一下仍差点让他晕过去。
玉座之上,绯月察觉异常,轻敲权杖提醒:“棠罹,活的。”
棠罹闻言明显一滞。可眨眼之间,她眼中绿光更盛,“控制”的气息愈发凝聚,“暴怒”则猛烈喷发。她发出野兽般的怒号,足尖蹬地扑击,双镰狂舞,一波接一波的猛攻犹如巨浪滔天。
“棠罹!”笑容从绯月脸上消失。
棠罹迟滞的时间比方才更短,紧随其后的攻势愈加狂恣。噬虫香在她动作的间隙喷发,令她半身染血,她恍若无觉,速度、力量甚至逐秒攀升。刀风肆虐,从地面卷到天空,从立柱扫到四壁……凡是洛兰靠近的地方,接连粉碎在凶暴的锋刃下。
绯月不知不觉坐起身,权杖与双瞳一道透出暗色,虫族独有的“语言”直接作用于棠罹的灵魂。棠罹以一声怒吼挥开“母亲”的命令,挥镰直斩洛兰,双眼流转异光——色泽不一、摄人心魄的碧绿光芒。
这不是棠罹的眼睛。
她落入了妃天镜最后一丝意志的控制中。
一下子,洛兰解开了心头所有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