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电转,搜寻一个解除困境的办法。最后定格在他脑海中的,是黑血流出走廊门缝时,身后那一声嘶哑的呼唤。
神……
当时,他还以为那是雷音。
是啊,他早该意识到的,雷音从来不曾那样称呼神诛。
镰刃疾坠如闪电,封死洛兰所有的退路。就是现在——他觉悟之中的时刻!
无视灵魂的呻吟,他一鼓作气榨出保留至今的力量——
“‘禁色六芒星’二阶解锁——‘九重天穹’!”
辉煌的爆发中,金色天文钟以宇宙的姿态重生。剧烈的疼痛绞割胸口,他不管。鼻尖几乎触碰到镰刃的寒气,他也不躲,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容器上。
“空之调——”
定义空间的等式在容器中演算,高位阶的香气裹挟远甚从前的信息量碾过他的灵魂。血液流出耳朵、眼睛,他甚至没有察觉。
“——复!”
“九重天穹”戛然停转。
同时,两把镰刀如洛兰所料,正面劈中了他。第一把刀下,防御香“喀嚓”破碎。第二把刀没有碰到任何阻碍,撕裂他的皮肤、肌肉,绞碎血管,击断骨头,刀气继续贯穿身体,带出喷涌的血液。
虫后惨厉的叫声横贯大殿。整个空间微微震颤,随着“九重天穹”放射出的光辉而震荡愈剧。以容器为中心,血与“恐惧”的气味悄然扩散。
棠罹眼中绿光闪烁,正要挥出致命一击的镰刃悬在半空。
空间的质性持续改变。空之调·复,这是一种复现“某时某处”之空间的调香法,拥有精确至粒子层级的再现之力。在它的影响下,虫后坐镇的大殿正在感知中变为黑血弥漫、雪屑飞舞的长廊。
浓暗深处,仿佛传来少年的尖叫。
“神……”棠罹嘶声呢喃,“控制”的气味逐渐飘散。
然而,转瞬之间,她双眼迸射疯狂,一边怒吼一边翻转插在洛兰体内的刃,打横挥砍,将他整个人甩出好几米。血珠溅上脸颊,她眼里最后一抹绿光终于消失,狞厉杀机随之退去,迷惑与惊慌先后浮现。
在她的呆望下,洛兰摔坠在地,金色怀表掉在身边。他的血渗进地毯,灵魂毫无保护,铃兰的香气散入空气,微弱而散乱。但是,一个人如果曾隔着半个地球嗅到这股香气,那她现在也该能闻到,无论她正沉陷在怎样的混沌中。
快点出来吧,他意识不清地想,说要赶紧把这事搞定的人是谁来着?
“…………阿兰兰!!”
谢天谢地。
他听到慌乱的足音奔过来,不禁暗叹,现在是在意他死活的时候吗?趁着棠罹和虫后的灵魂都出现空隙,赶紧把事情搞定啊。你啊,还有得学呢。
可是,当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那双惊恐的金铜色眼睛时,责备的话便一句也不想说了。
别害怕。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故意的。你做得很好了。没关系。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每一句他都想说,每一句他都说不出来,只能闭上眼睛。顿时,雷音的叫声多了百倍的恐惧。他忍痛摒除这道声音,专心搜寻,终于感受到怀表的存在。他驱动它,以断续的气味编织言语。雷音安静下来,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恐惧与迷茫支配了她。
她理解他的话了,但理解得很模糊。明明离他这么近,她却连他灵魂的气息都辨不分明。虫后的威压牢牢钳制她的嗅觉和灵魂,连带得思考都混乱起来。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阿兰兰吗?
她的阿兰兰,不是才干净利落地把她从妃天镜手里救出来吗?不是才笑着揉过她的脑袋吗?怎么才眨一眨眼,他就气若游丝地倒在血里了?
……不可能的。她才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说过要保护他。
答应陪他一起上战场。
夸下豪言“交给我,妥妥的”。
所以,不可能。就算她没有那份能耐护得他周全,也绝不会放任他遭受重创,自己却安然无恙……
自己却……
大片血红映入眼帘,她的思绪随之冰结。
缓慢而机械地,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满身满脸,全是血。他的血。
……啊。
身体里的一根弦崩断了。
——原来如此。
——是我。
——全都是我。
眩晕和耳鸣同时袭来。她没看到绯月徐徐起身,没听见那宛如耳语的怨毒声音。
“棠罹……啊,恐怕还有妃天镜吧……”女王的皮肤下,一根根血管狰狞蠕动,“敢无视我的命令……你们……好大的胆子!”
虫后的威压动地而来,击中雷音的胸膛,她的灵魂几乎当场粉碎,剧烈的耳鸣里又混进棠罹的惨叫。她从没听棠罹发出过这种声音。
她想拥抱她,曾经拼命地想过,然而终究是不能了。
棠罹非得服从虫后的命令不可。
而她,雷音,非得把洛兰好好带回白塔不可。
充斥身心的混沌中,只剩这一个清醒的念头。
她胡乱一挥手,咕哝着“滚开”撑起身体,跌跌撞撞走向大殿一侧。海蓝色的剪刀落在那里,缓慢地亮起又暗淡,像在呼唤她。
没走两步,她身体失控摔倒,差点又被拖到虫后脚边。她竭力抵抗,爬起来继续前行,实在爬不起来就手脚并用地往前,一寸寸挪到剪刀跟前,正要伸手,虫后的意志化作又一股巨力撞进胸膛,将她的意识轰上半空。
她俯视着自己的身体全然落入虫后的掌控,翻滚、尖叫,像大型垃圾一般被拽向玉座,俯视染红那副躯体的返血,不由握紧拳头。
——我不是……让你……滚开吗!绯月!!!!!
无声的咆哮响彻大殿,地面一角,剪刀骤然放光,一霎逼退虫后的影响。雷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的疼痛又回来了。一粒碎石子弹过视界边缘,海色剪刀就在眼前。
她一把抓住它,嘶吼——
“撼鸣吧——‘雷刃交响’!”
闪电当空劈落,一瞬的强光淹没雷音的视界。当强光散去,她不禁瞪大眼睛,混乱与迷茫像四面的白雾一样翻涌而至。然而,混乱逐渐翻作醒悟,迷茫沉淀为清晰的意志。她垂下肩膀和眼皮,将无限延伸的荒烟蔓草隔绝在眼皮外。
她已经闻不到了,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自从知道真相后,她不是一直在这样做?
“雷音。”
但这总有个限度。
“你想知道这片河岸上长的是什么吧?”
飞旋在天空中的硬币,总要落地。
“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
她的硬币已经抛出去太久。
“金穗花,埋骨之地。”
但是,当她睁眼看到倒在血里的洛兰时——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条河边。这些年,这片花越长越疯,连我都不知道它还有没有尽头。”
当她闻见铃兰花香送来的嘱托时——
“好了,来吧,雷音——”
当她看到自己浑身溅满洛兰的血时——
“——你,或者我,总得有人死在这里。”
——她便知道了自己期待的结果。
她确认掌中双刀的温度,掀起眼睑。
白雾从眼前飘过。
雾气彼端,金铜色长发起落翻飞。棠罹立在灰色的金穗花海中,与雷音隔雾相望。
风从河面吹来,裹挟缕缕湿气,吹起棠罹过长的刘海。她的脸仍因方才的折磨而惨白,眼中却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疯狂,只有沉静的觉悟。
这一刻,雷音明白为何棠罹一直不肯见她了。
雷音还在犹豫,棠罹却已下定决心。
所以她等,等她选定道路。
现在,看到她的眼神,她的刀,她知道自己等到了。
嗤,镰刃划破白雾。棠罹以刃尖指向前。刃,还在滴血。
雷音握紧双刀,“果然是你把阿兰兰……”
“是我。”
“但那不是你的意志。”
“我没有意志。”
“你没有,我有。”雷音盯着棠罹,“我要照我的意志做事。”
“那就杀了我。”
“是的。”雷音缓缓点头,“只有这个办法。”
棠罹没有回答,一根手指也没动弹,可雷音看到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那样的笑容。
就像是,一瞬间,全世界都温柔了起来。
“……”
下一瞬,一切全变了。
棠罹仍然一动不动,变的是她身周的空气。
如刀光,如日冕,如风暴中央的寂静,澄澈却炽烈。
那是终极形态的狂怒。
透明的怒焰猎猎舔舐空气,其中不见一丝破绽,也不留一丝机会,只燃烧着纯粹的“毁灭”。
毁灭——这就是名为“狂大将”的存在中,最本质的意志。
雷音连动都不敢动。
一动便会露出破绽,一露出破绽她就会死。
死的恐怖,她明白,被迫一次又一次去明白。
——还记得我说“必要的时候”吗?
洛兰以气味织就的话语仍烙在心头。
——必要的时候,就由你完成作战。
仿佛遗言一般的,话语。
——阻止慕南,不管你用什么手段。
那份恐怖一次次啃噬她的灵魂,终于让她明白,什么才是她不惜一切也想抓在手里的未来。
她绝不会输在这里。
棠罹眸光微动。
伴着风的吹拂与雾的流动,她闻到了萦绕雷音的气息。
倒映月光,孕育风暴,容纳流过地底的河——那是大海。
温暖而深邃的香气飘出“雷刃交响”,逐渐在空气中现出实体。
一开始是一抹抹海色微光,随后光里浮出幽微的影,晶莹的形,锋利的刃……形态各异的半透明刀刃悬浮在雷音身边。
刀尖悉数指向前方,指向棠罹。
面对那片毫无杂质的狂怒,无论不成熟的调香术,还是不成熟的战技,都必输无疑。
雷音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灵魂。
只有龙涎香。
香气持续流淌,悬浮的刀越来越多。每一把刀,都是龙涎香的一个层次,是她对那个未来的一份渴盼。
不能死。
活下去。
回白塔。
和她爱的人去见识那广阔的星海和原野,去完成那模糊梦想过的事,去认识那许许多多有趣的人。
如果这些还不够,她心中还有更多,多得三天三夜都叙说不完。不知不觉间,灰暗的花海被海蓝色的光芒照亮,悬浮的刀数也数不清,却还在继续增加,逐渐逼近她能承受的极限。
也逼近棠罹能一瞬击破的极限。
白雾淌下河岸,贴着冰冷的河面翻涌。
雷音额头渗出汗珠。
棠罹镰刃上的反光岿然不动。
风起,吹动两人的鬓发,吹得遍地金穗花起起伏伏。一阵云雾涌动,风势渐止。
金穗花尚未挺直,便被倏一阵疾风压伏在地。
叮!金铁交击,仅一响。
余音荡入白雾。凝云的纹理静静映在河面。
悄无声息地,伏地的金穗花茎当中浮出一道裂痕,先笔直,逐渐晕成焦黑,接着被一刹吹彻河岸的刀风点燃。刀风裹挟烈焰吹远,花海霎时化作火海,猎猎烧向天边。
火海中央,已成焦土。
棠罹背对雷音,锋刃尽出,刃尖的火焰犹未熄灭。
在她身后,龙涎香凝成的刀刃尽数插进地面,或直或斜,密如罗网。世上没有人能从这片网中全身而退。
就算是“狂大将”。
……嗤!
无数伤痕撕裂棠罹的身体,血雾弥漫。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你很能干。”她声音嘶哑,身体摇晃,从千百道刀伤流出的血汇聚成溪,渗进焦土。
雷音低头默然,手中双刀浸透血液,倒映火焰,闪烁点点紫光。
“但是,”棠罹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
“你有机会。”
“……”
“你不杀我,就会死在我手上。”
雷音终于张开嘴:“我……”
才说一个字,大量血液涌出嘴巴,她的脸一下子惨白如纸。
喀,喀。两道笔直的裂痕贯穿河岸。下一瞬,全部刀刃爆裂粉碎,十字形的刀伤在雷音胸腹间“哗啦”绽开,深及内脏,血溅焦土。
她晃都没晃一下,直直向前倒。
棠罹闭上眼睛,“……你知道的。”
雷音摔坠在地,暗色的液体在身下弥漫,刀刃粉碎后散作残香,随火光与气流翻卷。
棠罹是对的,她一句也无法反驳。
她没有杀棠罹。她有机会。她会死。她知道。
棠罹的觉悟,棠罹的战力,棠罹的意志……她全部都知道。她只要还有一分想活,就得拿出同等的觉悟、战力和意志。
如若不然,她将永远失去与她所爱之人约定的“未来”。
……可她还是做不到。
因为啊……
炙热的气流里,金穗花化作片片灰絮。
……棠罹罹,你也是我爱的人啊。
“……!”
棠罹倏地睁眼。无边火海映入眼帘,远处的天空和大地都在崩塌。这条河岸曾在漫长的年月里分隔她们。现在,随着死亡的迫近,它正在失去意义。
“我不明白。”良久,棠罹说。
不要说她不明白,雷音自己也不明白。血液大量流失,痛楚剜绞身躯,她眼前一片模糊,可她从未比现在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
充斥心中的这片混沌……恐怕,就是她灵魂真正的模样。
比谁都渴望守护洛兰的笑容。
比谁都想拥抱棠罹,再不让她孤单一人。
比谁都想作为人类……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么多的愿望,这么强烈的渴盼,祈求不止,摇摆不定,就像颤巍巍的天秤。最终天秤倒向哪一边,原是她也不能预料的。她胸中那颗人类的灵魂充盈着等量的坚定与软弱,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结果可能全然不同。但那种结果,她是看不到了。她已经迎上命运,做出了选择。
雷音——死在了棠罹手中。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我不明白。”棠罹重复,转身。全身血流映照铺天盖地的火光,她眼底的怒火却远比身后的火焰炽烈。
“你为什么也变成了这样?”双镰无声弹出,“狂大将”逐步逼近昔日的友人。
“你想和洛兰在一起,又不肯杀我。
“你想当调香师,又不肯消灭身体里的害虫。
“你到底想怎样?想活,还是想死?想我活,还是想我死?啊啊……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现在……你现在和他们一模一样,和那些人类……和那些半吊子一模一样!!”
一声怒吼响彻火海,血色双眼倒映骤然飞扬的双镰——
“——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就要气死了!!”
镰风纵贯河岸,擦着雷音的手臂深深切开地面,冲进河流,激起万丈波涛。雷音恍神之中握紧剪刀,棠罹的吼叫一字字都敲在她心上。她明白,棠罹是真的讨厌她了。
——再也不会……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了吧。
“你明明……”压抑颤抖的低语偏在这时传入耳中,“一心想着‘幸福’就好了……”
“……”
焰光滔天,连滑落面颊的泪水都染成了火红。雷音想回答她,想告诉她,自己确实是幸福的。那份幸福中的一部分……一大部分……或许是全部,若不曾作为棠罹的第二人格诞生,她永远不会了解。
然而,她说不出。
她的意识持续下沉,沉入了死的幽谷。
血红的云层倒映在河面上。
波涛早已平复,河面却再也不会恢复平静,因为天地的崩塌已经逼至近前。河水翻涌,跌入隆隆作响的裂谷。火焰毕剥燃烧,舔舐棠罹的衣角、发梢。
她该离开了,离开这片白驹过隙的梦境,回到“狂大将”的现实中去。
但她没有动。她木然凝望雷音的尸体,过了一会才迈出步子,踏着金穗花的灰烬走上前,蹲下,伸手轻轻触碰尸体的脸颊。灼痕逐渐浮现,将雷音最后的温度刻在她掌心。火光跃动,照亮她血迹斑斑的侧脸。
渐渐地,她从那片光中感应到了什么,茫然抬眼。
海蓝色的剪刀跌在雷音身畔,双刃交叉处,海色宝石光芒流转,香气四溢,织就温柔而辽阔的言语,一字一句,继承主人的意志,传达没来得及诉说的思念——
温暖的。
悲伤的。
激烈的。
压抑的。
真挚的。
犹疑的。
渴望幸福,却畏惧失去。
惧怕痛苦,却不忍放手。
强到足以保护爱人,又弱得不敢正视自己。
心中的意志不容践踏,却也时时想要哭泣逃跑……
……这就是我啊,棠罹罹。
——全部,全部,都是因为你才能了解的幸福。
“……雷音……”
一开始,棠罹仍然无法理解。可是,当飘零的龙涎香触碰她,缠绕她,在她身上灼出大片大片的伤痕,蚀得全身刀伤一道道深可见骨时,她渐渐明白了雷音的灵魂。
龙涎香持续飘扬,向她传达挚友的言语。理解愈深,伤口愈深。聆听愈久,疼痛愈剧。香气渗入骨血,消解她的存在。阿撒托斯的“狂大将”,原本不该理解人类的感情。
终于,棠罹意识到自己越过了虫族的边界。无处不在的龙涎香编织成细密罗网,夺走了她的退路。她炽红坚硬的灵魂开始溶解——在温暖的香气中。
察觉这件事,她倏地跳起身,冲出几米又戛然止步,一阵怔愣后,慢慢阖上眼帘。
黑暗中浮起最为牵挂的面孔。他是令她有所觉悟的人,将她从混沌中唤醒的人,给了“棠罹”——存在意义的人。
等你画完二十张画,我就会回来了。那个约定,她怕是无法履行了。
但是,不要害怕,神。
——若我的怒火能够平息,你的“恐惧”,一定也有消失的一天。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那个残酷的世界……要留你一个人了。
对不起,小蜘蛛。
再睁眼时,她眼里的动摇已经消失。
她一瞥雷音,“神对你说,我从来不说‘谢谢’吧?他说错了。
“只有一次……我说过。”
一丝微笑掠过眼底,映得崩塌的大地和燃烧的河流都温柔起来。
然后,她回过身,乱发飞扬,身体与灵魂都在“嘶嘶”消融。
她闭上双眼,将自己交给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