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弄死她!”虫后拍手欢叫,心不在焉地抓起权杖,身周的空气突然沉静,神容、嗓音透出王者的威严,“光看臣下奋战未免不成话,孤也助你一臂之力吧。”权杖高高举起。
“……休想!”雷音低吼,一跃避开袭来的铡刀,在立柱上借力反跳,落上铡刀刀背,以起身的势头推动身体向前,眨眼间便奔上连接铡刀的锁链。神诛吓得一缩,立刻扯动铡刀,雷音却已窜上半空,再度起跳,一扬手腕抛起双刀,空出的双手抓住蛛网边缘的铁链,借势荡上蛛网,张开手掌——双刀稳稳落入掌中。
神诛惊叫一声,抓住铡刀,踉跄后退。
雷音直起身,沿着编织蛛网的铁链,缓步向前。
刀柄越来越烫,她的血也是。她死死盯着半张蛛网外瑟瑟发抖的虫族大将。必须解决他……“雷音”答应过洛兰,作出了承诺……必须解决神诛!
她发一声吼,借助脚下铁链的张力飞身弹跃。龙涎香裹挟海盐与鼠尾草的坚冷气息卷上双刀,刀刃闪烁着蓝灰色的晶光拉长增厚。变化甫落,两把铡刀一前一后甩过来。她闪身避开前一把,侧转身体,沉下气息,看准后一把铡刀的来势,一声断喝,以腰带肩,以肩带臂,倏然出刀!
咣!刀锋撞上铡刀,略略被逼退一分,旋即以爆发之势挥开铡刀,金铜色的人影迸出双刃交击处。神诛反射性后退。
“不要过来……”他仿佛只是在胡乱挥舞双臂,铡刀却像长了眼睛,“咣咣咣”接连砸中雷音的落脚处,“……别碰我!”无数锁链痛苦地呻吟,“离我远……远点!”浓厚的血腥气贴着蛛网蔓延,“……人类……人、人类……不要……不要!”
那一声声狂乱的叫喊全未进入雷音的耳朵。
必须解决神诛。
她屈膝、跳跃、翻滚、冲刺,眼里只有敌方大将的身形,耳畔只有铡刀沉重的破风声。
必须解决神诛!
血腥气在空气中蒸腾,几乎要将她吞咽融化,可她还能闻到……铃兰花越来越微弱的香气。
……必须解决神诛!!!
她紧咬牙关,骤然提速助跑,矮身一跃,贴地滚过当头砸下的铡刀,睁开眼,四条锋利如刑具的虫足赫然就在眼前。
这个距离,铡刀暂时无法回转!
雷音挺身跳起,依兰、苏合香和花梨木的香气化作一股纯白色的旋风裹上双刀,被龙涎香固定为窄而锐利的刃。她一抖手腕,专为斩杀“恐惧”而调和的刀刃直取神诛咽喉。
细小的喉结上下滚动。
“别……”气若游丝的哀求飘进她耳中。
她的血变冷了,灵魂却又发起烫来……啊,不行,还不行!活着的“雷音”没有痛苦的资格,活下来的她……没有躲在痛苦背后的资格……必须解决神诛,神诛,神诛!!
刀刃成风,吹开蛛型大将的防线。
风声被吸进他急促的喘息。他嘴巴大张,跌退半步,猛一下紧闭双眼——
“………………………………走开!!!!!!!!!!!!!!”
凄厉叫声和大量黑色雪屑一同爆发。刺耳的擦撞声中,雷音斜飞出去,撞上蛛网,又被弹起来,沿着铁链翻滚、碰撞,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已是一身擦痕淤青。
惊愕驱动着她,她忍痛抬起眼皮——
半张蛛网外,神诛瑟缩成一团。双铡刀不见了,此刻,他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一把长柄厚背的偃月刀。那份一刀击飞雷音的沉重几乎不比铡刀逊色,刀身也像铡刀一样遍布血迹锈斑,只有刃部寒光吞吐,彰显出更胜于铡刀的近战杀伤力。
由蛛型大将“刑死官”的第二对足变化而来的,毫无疑问,是与锁链双铡刀一般饱饮人血的刑具。
比刑具更不祥的,却是刑死官的双眼。
“求求……你……”他哀求,被“恐惧”支配的双眸底下蠕动着深不见底的昏暗。被那双眼睛一盯,雷音从里冰结到外,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一下子倒流回来。锁链摇动的声音刮擦着耳膜,过了好几秒她才察觉,自己竟在无意识间抓着蛛网往后退,从铁链中渗出的黑紫血液弄脏了手掌。
脑中嗡地一声。
——我在做什么?
——是想……逃跑吗?
还没有解决神诛,没有阻止虫后,没有确认洛兰的生死……什么也没有做到,就这样……逃跑吗?
像个废物一样。
比废物还不如。
到底是为什么“活下来”?
为了什么非得“活着”不可?
为了当个废物?为了狼狈地倒在这?为了眼睁睁看虫后得逞?为了一个接一个失去重要的人?为了害怕?为了发抖?为了——逃跑吗?
……明明……“雷音”明明是以牺牲棠罹为代价,才能好好“活”在这的啊!
再也无法控制了,撕心裂肺的吼叫震得整张蛛网都在颤抖,墙壁的裂缝间“沙沙”滚下碎石。雷音低着头,双手却一分分抓紧了刀。
蓦地,纯白色的香风卷裹双刃,她突袭的速度却比风还快。足尖在锁链连接处接连借力,整个人化作金铜色的虚影扫过蛛网,一跃现身神诛斜前方,又一跃掀起两股刀风——血雾喷洒,鲜红的颜色一接触空气便化作黑紫,然后被偃月形的屠刀猛然撕开。
“……人人人人人类别过来!!!!!”长声尖叫中,神诛抄起长柄刀,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斩击劈头盖脸地砸下。
“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尖叫震耳欲聋,血雾喷溅,蛛网上升起腾腾黑雾。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尖叫哭喊在不知不觉间停止,屠刀的攻势却愈加凶猛。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歇斯底里的“恐惧”化作愈加浓厚的黑雾,缠绕在巨蛛身周,缠绕他疯狂的眼神,满脸的返血,狂乱的攻势,挥刀的手臂化作一片残象。
雷音一开始还能反击,很快便左右支绌。虫大将越挥刀就越“恐惧”,越恐惧就越快、越狠、越强,人类的身躯却会麻痹、疲倦,尤其是在车轮战后又对上最害怕的对手时。
炙热的痛苦与冰冷的恐惧在胸中纠缠,每一道刀伤都在痛。雷音咬牙忍耐,竭力从敌人的猛攻中寻找一线空隙。只要有一个机会——
心念未落,她右脚一沉,心也猛地下沉。视野边缘,银色刃光兜头浇落。
她想格挡,匆忙构筑的防线像纸一样被撕破。
她试图躲避,身体却已失去平衡。
她想呼唤……啊,能让她呼唤的人,一再用狂暴的怒火救她于危难的人,已经不在了。
——为了让“雷音”得到幸福。
想到这里,她身体里仿佛张开了一个无底洞,拖着差点重新溢出的泪水一起坠向更深处。她不禁闭上眼睛……结果,真的像绯月说的那样,只靠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
——果然,从一开始……
她一分分放松握刀的手,神诛刀尖的铁锈味闯入鼻子。
……活下来的就不该是我。
刺耳的破碎音迎面爆响。雷音摔在蛛网上。疼痛和冲击传来,向她宣告不合道理却不可动摇的事实——她还活着。
大脑一霎空白。
同时,她闻到了苦艾的辛香。
“学徒到底是学徒……”有气无力的话音传出黑暗,“和大将打到一半,是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吗?”
雷音心跳漏拍,倏地睁开双眼。
淡黄色的光辉缤纷散落。
防御香张开在她面前,与长柄刀迎头相撞,迸出细密的裂痕,只要再碰一下就会粉碎。紧急调制的防御香一般都不怎么牢固,却也不是她做得出的东西。
除她之外,这座大殿中的调香师只有一个。
顿时,她像被注射了强心针,在神诛挥出第二刀的同时撑地后翻。人还在半空,后脑勺已然感受到长刀掀起的狂风。肉桂的香气间不容发地吹来,为她的动作注入速度。她擦着刀锋落在蛛网一侧,迫不及待地抬眼——
双翼的天文钟光辉暗淡,却毕竟驱散了大殿一角的黑暗。
刀风中,飘拂着雪银色的发丝。
“——阿兰兰!”雷音喜极而泣。
“先是胡思乱想,接着又东张西望……”天文钟下的银发青年叹一口气,“实在不想承认你是我教出来的。”
雷音笑出了声,又用手背胡乱一抹眼泪。是他,真的是他。尽管一身血污,扶着柱子才能勉强站立,可那精确到没有一丝多余的香,那恨铁不成钢的发言,那像天文钟一样闪着光的绿眼睛,从来只属于“铃兰的灵均调香师”一个人。
他真的只是调香师吗?莫非连魔法也是会使的?
否则,为什么单单只是瞥见他一眼,她在痛苦中挣扎的心便一下子轻盈、温热起来?
“别高兴太早了,我现在辅助你的战斗就是……极限。”洛兰咳嗽着垂下手,一丝柔和的眼神在看向锁链蛛网时变成了凝重:“……留神,雷音。神诛以‘恐惧’织网,站在那张蛛网上的人都会被那份‘恐惧’侵蚀,用香也很难保护你不受影响,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我是想速战速决来着……”雷音按捺担忧,回转视线,悚然失语。
庞大的蛛网升起腾腾黑雾。
鬼影般舞动的雾气中心,半人半蛛的黑影像要随雾气消融一般虚幻,又像要撕破雾气,将她压倒在地、生吞活剥一般凶险。这一刻,伴随着贯穿脊柱的恶寒,雷音彻底明白了——盘踞在雾气彼端的巨蛛,就是“恐惧”本身。
“而且,他现在——”
“人……类……”空洞的呢喃中,巨蛛摇晃着爬向前,长柄刀染血后仍吞吐寒光,发影间的双眼却如同真正的黑洞,昏黑而没有焦点。
“——不正常。”洛兰眉头紧锁。
用“不正常”形容虫族才是不同寻常,毕竟,因偏执而堕落成虫的他们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但是,雷音在麻痹中僵立数秒后,猛一下理解了洛兰的意思。
“虫、虫后……”她竭尽全力才挤出一两个字,“……她……是她……”
高扬的笑声当空倾下。
“总算发现了吗?”虫后高踞玉座之上,周身喷吐着黑暗的、浓艳的、五彩斑斓的光辉。宛如遭到那迷幻气息的引诱,闪烁各色幽芒的萤火穿越大殿的墙壁、地板、天顶,前赴后继,没入她手中的权杖。
权杖下端,杵着蛛网的三根骨干锁链之一,萤火顺着它源源不绝地输入蛛网。
“那是——!”洛兰脸色微变,“……灵魂……你竟然打算用其他下属的性命强化神诛吗?”这种疯狂的事,饶是他也难以立刻相信。
“哎呀,讨厌,阿兰还装傻。”虫后用格格不入的娇声嗔怪,“明明是发现不对才硬撑着爬起来——”娇声骤然变作怒鸣,“——帮那个女人的,不是吗!?明明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我的!东西啊!!”
怒容烟消雾散,无气力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太……过分了……这不能原谅吧?肯定、绝对、必须不能……原谅吧?我所有的……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他们……”
摇曳在她眼底的虚无,一秒变作粉色泡泡。
“……宁愿去死,也绝~对不会原谅你们哦!”
伴随唱歌般的嗔怨,虫后摆出经典魔法少女的姿势,举起权杖,脆声颂唱:
“隐藏着‘恐惧’之力的狼蛛啊,在我面前显露你真正的力量!现在以你的女王绯月之名命令你——”
大眼睛一眨,再睁开时,无尽的狂气喷薄而出。
“—— 解除封 印 。”
权杖挥下,杖尖直指神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