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笼罩殿堂。
下一瞬,浓丽的海啸席卷阿撒托斯。
数不清的萤火——数不清的虫族灵魂,以洪崩之势从四面八方撞进玉座之间,在“虚空”之力的强制下扭成巨大的螺旋,咆哮着,闪着幽暗而缤纷的光,被吸入虫后的灵魂。贪婪、嫉妒、暴怒、傲慢、淫欲、自恋、懊悔、悲伤、憎恨……难以尽数的偏执,在性命被“母亲”夺走的瞬间悉数化作“恐惧”,扭结成漆黑的光线,射出权杖尖端,贯穿大殿,掠过蛛网,准确地没入——神诛的胸膛。
惨厉的尖叫扫荡四围。
大殿在一霎摇动后,轰然塌陷,外围的墙壁、立柱接连步上后尘。失了墙壁阻拦,萤火铺天盖地,倾覆而下,黑色光线没入神诛身体,渐渐像超出了容纳极限一般,变成漆黑的血,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身所有的毛孔中溢出。
他还在尖叫,声声泣血,虫后天真烂漫却充满恶意的大笑甚至比那尖叫还要刺耳。
“害怕吧,害怕吧,给我狠狠地怕,尽情怕!还不够吗?不要紧,阿撒托斯的全部都是你的,我的全——部都是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洛兰心中蹿起一丝寒意。眼下的绯月是虫族第一女王,麾下下属何止千万。若她当真豁出一切,将所有“孩子”奉为神诛的牺牲,那会制造出怎样的怪物,他竟不敢想象。别说那种怪物,就算是现在的神诛,也不是雷音可以对付的,即使是与棠罹融为一体的雷音……
融为一体……
思绪陡一滞,某个念头浮上心头。
他移目看回蛛网。墙壁、立柱塌了大半,蛛网竟仍悬浮半空,千百根粗细不一的锁链辐射状射入涌动的萤火,像索求依靠一样紧紧粘附萤火中的生命力。越是索求,越是恐惧,蛛网渗出的黑雾渐渐来不及蒸腾进空气,液化成浓黑血浆,包裹铁链,滴落地面,凝结成毛细血管网一般细密的网络,向蛛网的空隙蔓延。再看雷音,她仍僵立蛛网一侧,连脚背陷入了黑色血泊都没有察觉。
立刻,洛兰什么念头都打消了。
“雷音!”他大叫,“快下来,马上!”
雷音恍若不闻,一根手指也没动弹。
“雷音!!”洛兰又叫一声,牵动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紧**膛,忍着剧痛抬起手。把蛛网炸掉一块也好,害雷音摔个屁股墩也好,总之赶紧把她和那张鬼蛛网分开是第一要务。
没想到,他才抬手便一滞。
萤火、黑雾的环绕下,雷音两只手抓紧了刀。
“阿兰兰……”开口时,她的声线还在打颤,却不见了犹疑,“你刚才说,可以辅助我战斗对吧?”
洛兰一愣,反应过来后,声音不觉染上厉色,“给我判断一下形势,那已经不是你能对付的东西了!赶……咳……赶紧走,留得青山在……”
“不行!!!”雷音扬声嘶吼。被她气势所迫,洛兰竟是一静。
雷音盯着蛛网对面,双眼血红。黑雾、萤火如同环绕蛛网呼啸的狂风,遮蔽她的视野。但是,已经用不着眼睛了。盘踞蛛网彼端,那一大团阴湿黏腻的血腥气浓到快要堵塞她的气道。“恐惧”的团块,最恶质的怪物,正在那里成形。
她想逃跑,比谁都想。
可是,不行了。现在撤退的话,她就看不到幸福的影子了。“雷音”必须得到幸福,必须想着幸福,必须为了幸福杀死、杀死、杀死杀死杀死杀死杀死杀死神诛!神诛!!!
洛兰的怒鸣和齿轮转动声隐约传入耳内,一眨眼便被她野兽般的战吼覆压。她在脚下蛛网爆炸、断裂的同一瞬俯身奔袭,闪过一左一右砍下来的铡刀。一阵锁链激荡声冲破黑雾。雷音眼一抬,只见神诛披头散发,眉眼低垂,半身、半脸被黑血覆盖,右手垂下一个直径近半米的链球。他一抖手腕,铁球表面突出无数锥形尖刺。
雷音关节的挤压声叠上铁链的颤音。
链球疾旋着甩上半空。
无数锥刺迸射的同时,雷音也像梭子一样射向前方,在锥刺的急雨中旋转、挥刀,卷起一片海色旋风。锥刺被刀风扫落,陷进黑色的血浆。
但同一片血液也拖住雷音的双脚,拖慢了她的速度。
眼前一花,锋利的锥尖撕破她侧颈的血管,血珠飞溅。
不过片刻的迟滞,锥刺接二连三没入她的胸、腹、腿。她咬牙抬头分辨锥刺的轨迹,余光却瞥见横扫而来的庞大阴影。风声呼啸,她连侧一下身的余裕都没有——
喀嚓。
沉重的铁球直接命中她的左臂。她像坏掉的人偶一样飞过半空,再次撞上蛛网,左边肩膀不自然地塌下去一大块。
黑雾腾腾,黑色的血不断堆积,填补锁链间的空隙,化作一大片黑色血沼,一点点没过她的身躯。
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只有一、两秒,她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直到一丝丝刺痛猛然化作激痛贯穿全身。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中颤抖,不知是喘息还是惨叫的破碎声音扼住了她的喉咙。
好痛,好痛,真的好痛。
……胸中烈火焚烧似的痛楚,就快让她发狂了!
她痛吼着,晃荡着破布一般的左臂,挣扎起身。身下的黑血沼阴寒渗骨,像吸盘一样牢牢抓着她,要将她拖进“恐惧”的深渊。
“够了…………!”洛兰目眦欲裂,驱动容器便要再次破坏蛛网,却在同一刻听见了雷音沙哑的声音——
“……神……诛……”
血沼拖住她的肢体,她越挣扎便陷得越深,却仍不肯死心,一边徒劳地尝试,一边狠狠瞪着黑雾对面,仿佛光凭意念也要到达那个地方,“……诛……杀了……神诛……神诛……杀……杀!杀了神诛!!杀——”
那一声声嘶吼单调却狠戾,浸透偏执,竟让洛兰一阵脊背发冷。不对……不,那不是雷音。在浓黑的血浆里诅咒、吼叫,不顾伤痛的那个东西,是即将灵魂崩坏的野兽。
他想起了弗洛吉的警告,想起人生只剩昏睡与空洞笑容的王,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伴着剧烈的懊悔——是他的错,他从来就不该允许雷音来这种地方,不该因为时间紧张而留神诛一条命,不该故意挨棠罹那一刀唤回雷音,不该嘱托她,不该挑动她,不该,不该,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全是他的不应该!
“可怜啊,阿兰。”虫后抓着权杖,幽幽叹一口气,“又~把女孩子——变,成,了,怪,物,呢。”
这句时机太糟的话刺穿了洛兰的心。“又”……没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眼睁睁失去珍视的人,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才终于看清自己的过错。不准忘记,不准放下,一刻不停地自我责备,像被什么追赶一样奔向毁灭……那种自己施加的折磨,正是他最廉价的赎罪。
但是,在昨夜的苹果树下,他已经向记忆中的少女许诺,再也不会逃进名为“偏执”的解脱中。
无论怎样的黑暗,只要有说出口的勇气,有得到聆听的幸运,那凭借人类混沌却坚韧的灵魂,便一定能酿出一线光亮。这正是人类与虫族抗衡至今的坚强之处。
正是洛兰这一刻最想向他爱着的少女——传达的话语。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声调恢复了平稳。
“雷音。”
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听不到他的声音,没关系。他掌握着能从一切灵魂通往一切灵魂的言语。
“不要再否认自己了。”
“禁色六芒星”在璀璨的光芒中展开双翼,万千齿轮有条不紊地运转,钟面上的指针一根、一根接一根停在XII的位置。
“你还没有看清楚——”
难以名状的光华在天文钟上,在洛兰的手边凝聚,那只手不像平日那样稳定。他掀起眼帘,碧绿眼眸中摇曳的光比什么都温柔。
“——已经属于你的‘幸福’。”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摊开右手,花香的精魄在指掌间绽放。
“瞬技——禁色幽谷。”
宛如清风吹动水晶碎屑,闪着光的香气从他的掌心吹向蛛网,在空中绽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每一朵都纯白无瑕,每一朵的色彩又各不相同。数不清的铃兰花一边绽放一边飘飞,搭成晶光闪耀的桥梁,穿过黑暗,跨越恐惧,轻轻抚上怪物的脸颊。
禁色幽谷,一千九百九十九种铃兰花调和成的香气,既是良药,也是剧毒,它传递的言语是——重临的幸福。
花香触到怪物的身体,她像被强酸腐蚀一样嚎叫起来,皮肤四处浮现灼痕。她拼命挥动手臂,欲将痛楚和随之涌现的记忆赶走。
“走开!不……杀了、杀……走开…………诛……神……诛………………”
然而,越是拒绝,记忆的轮廓便越鲜明。一幕幕光景像烟花一样接连绽放,又像浸入水中的干枯花朵一样舒展重重花瓣。她触碰到了,用自己的手指;感受到了,用自己的——灵魂。
——“‘姊姊’是谁?”她两刀放倒不停尖叫、颤抖的蛛型怪物,卸了他的兵器和关节,喘一口气,才不无惊愕地发现,将一村人屠杀到只剩肉块的怪物,疯狂到引来“母亲”过问的同巢同胞,竟还是一个少年,比当年虫化时的她还要年幼。
——“你在干……什么……”她的质问声不自觉降低。等待觐见虫后的大房间里,少年在玻璃雾气上描画着不可解的图案,用手指。那么灵动的笔触,她看呆了,过了一会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少年的手不同,这双手只会杀人、杀人、杀人。
——“这就是你的房间……不是,我的房间不在这……不,不行,我不能住在这……行了别缠着我。”她把怎么看都配不上“大将”二字的少年丢在屋里,在外面转了一天,终于没能把那对惶惑的眼睛抛在脑后,晚上回到他那大到冷清的房间,递出一盒蜡笔。
——“神诛。喂,神——”结束战斗后,她呼叫“母亲”给少年取的名字,没有回应。转过身才发现,他在发抖。头上,脸上,曾经迟疑而欢喜地接过蜡笔的手上,全是血,来自四周散乱的尸块的,返血。
——“走吧,陛下在叫我们。”不知第几次说出这句话,不知第几次看到他骤然停笔,脸色惨白。她移开视线,转身的时候,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从“暴怒”中清醒的光景。焦炙的恶臭。尸山血海。惊惶不安。孤独。
——“那,就由我代你战斗。”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要是无聊,就画画。”她递出一盒新颜料。花了这么长时间,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正确的画材。
——“…………这个……是我?”她盯着递到面前的后现代大作,用了好一阵才分出个上下左右,又用了更久才憋住耿直的感想。
——“……”十天后,又一张画递给她。月下窗前,少女倚望窗外,月光洒上她金铜色的长发和微张的嘴唇,肩膀放松,眉眼柔和,竟让她在另一个意义上没能认出自己。她从不知道自己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从未想过能在另一个人眼中,映出那样温柔的模样。
——“你画画就好。”“画画吧。”“还没画完我就会回来了。”杀戮,杀戮,杀戮,无止境的杀戮。虫后的执着是血色的,世界本来就是血色的,她改变不了,只愿他再也不要看到。
——“我去就是。”她把房门关在身后,独自走向女王的寝殿。
——“你不用再害怕。”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喜欢摩天轮的话,下次带你去。”
——“没事的。”
——“哪里都不要去。”
——“你乖乖呆在房间画画,画完十五……二十张,我就会回来了。”
窗外,夕色缭乱,少年沮丧地低下头。
——“等我回来……”
她松开环拥他的手。
——“……就带你去坐摩天轮。”
又一次,踏上战场。
没想到会成为永诀。
没能保护他到最后。
没能履行说出口的诺言。
没想到……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啊,有人等待着一起去履行约定这种事,是这么焦灼不安,又是这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