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蛛网的铁链不住颤栗。铁锈味从四面涌上来,扑灭铃兰花香。雷音倒卧着,打着寒颤睁开双眼。黑色血沼浸没她伤痕累累的身体,阵阵阴寒直渗体内,连眼中的泪水、体内的血液都要冻结……冻结的血……原来如此,这就是名为“恐惧”的感情。在一刻不停的恐惧中呼吸,就是这么寒冷。
太冷了。她不禁伸手,想要脱离血沼,手臂却陷在里面,纹丝不动。“恐惧”已经深深侵入她的身体。她成了蛛网的猎物,“刑死官”的牺牲。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种结局,她从一开始就这样判断,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过来——胸中的灵魂如此决意的理由。
“……拜托。”她呢喃,连舌头都冻僵了。没关系,没关系,应该是……没关系。
隔着腾腾黑雾,她又听到了——染血的刑具牵动锁链的声音。没有惊恐尖叫,没有狂乱的呼唤,编织蛛网的每一根铁链却都震颤不休。猛一下听到那个声音时,她竟没能立刻辨出那是生锈铁链的摩擦,还是某种只剩下自保本能的嘶鸣——
“…………………………人………………………………类………………………………”
反应过来后,她不由得咬紧牙关,更强烈地呼喊。
拜托,回应我。
“…………失……………………消………………失………………”
快点!
“人类………………消…………”
“……拜托你————————”她用最后一丝体温驱动意志。怪物的嘶吼和她的叫喊交叠回荡。
“……………………消失…………!!”
“————————‘雷刃交响’!!!!!!”
雷殛般的高热从掌心爆发,贯穿手臂,直抵灵魂,从那里迸发的第二波热量驱散体内的严寒,蒸发周遭冰冷的血液,也带回了被寒冷封印的伤痛,她不禁惨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勉强朝右滚动半圈,龇牙咧嘴地喊:“阿兰兰……!”
锥刺暴突的铁球“轰”一声砸在她刚才倒卧的地方。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还没站稳,铁球爆射锥刺,一枚枚却都在射中她之前撞上骤然耸起的防御香,“噼里啪啦”如同雨落池塘。
“好了,赶紧回来。”蛛网外,洛兰切齿抱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快支撑不住,支撑防御香的天文钟却不见一丝光芒闪乱,“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比阿湛还狠……”
雷音总算站直,毫不迟疑,朝左臂挥下剪刀,“学徒——”
檀香化作数股木质枝条缠上左臂,将骨折的部位牢牢固定,“——依靠一下老师——”
转过身,正对蛛网,“——有什么不对?”
……何况还是这种秒秒钟要完蛋的状况。她捏紧剪刀,装作没听见洛兰的催促。
光怪陆离的萤火光辉下,喷吐的黑雾,流渗的鲜血,全被吸向蛛网中央。她已经看不见神诛,只能看到血与雾扭结成的乌黑团块,污泥般的表面“咕嘟嘟”涌动。时而乌光一闪,污泥里翻出几只昏暗的眼睛,下一瞬又一翻消失,出现在别处,看得雷音鸡皮疙瘩直竖。
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
“抱歉啦,阿兰兰。”她盯着那团东西,压低身体,双眼仍然遍布血丝,甚至比之前更见凶戾,“我非上不可,所以……”
话音未落,她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铃兰残香,留下理直气壮的余音。
“……拜托了!”
铁链震颤与污血翻腾的巨响都没能盖过洛兰爆出的脏字。他眼睁睁看着雷音奔向蛛网中心。天昏地暗,阴风怒号,她奔向对手的身影显得分外渺小,却是污黑世界中唯一的异色。
一霎头脑空白后,洛兰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那一天,在白塔的正门前,洛兰对雷音一见钟情。之后的日子,不过是变着法子乞求她不要离开罢了。
真是够可怜的,但是,别无他法。他已经见识到了光的模样,是回不到影子里的。
没有雷音的话,洛兰就要活不下去了。
蛛网上,雷音迎着血雾飞奔,铁链渗出的黑色液体大大增加了她移动的难度,全身伤口大多没来得及处理,无异于雪上加霜,可这点程度算什么?比起曾在胸中骚动不已、烈焰焚烧般的痛楚,这点疼痛,什么都不是啊!
在铃兰香气中苏醒的同时,她也看清了那股痛楚的正体。所以,她非上不可,非向前不可,非得要……渡过这片“恐惧”不可!
铁球破风声从身后袭来,她咬着牙准备跳跃,倾斜重心的一瞬却是一愣。本应被牵动的伤口没有痛,起跳时动作甚至还很利落。
铁球擦着她的脊背飞过。她落上另一根锁链,在铁球带起的风里闻到了罂粟籽和肉桂的香气。肉桂能够暂时提升身体的运动机能,罂粟籽的作用则是镇痛。
她不禁勾起嘴角。
“阿兰兰……”脚蹬锁链,加速奔袭,“我最喜欢你了!”
香气被一阵腥风吹散。血雾最深处,那团扭曲的黑影扬声惨嚎。
锁链铁球还甩在半空,她前方却是一阵污泥喷溅,两把铡刀迎面砍来。她闪身险然避开,一抬头就又吃了一惊。正面、侧面、天空,数柄铡刀从各个方向撕开血雾,一柄比一柄沉重。就连身后也传来重型兵器的呼啸,封死她所有的退路。
……没关系。
她想做的,该做的,本来就不是……回去啊!
海色剪刀挥起,薄荷的香气在面前凝结,她借此纵身二段跳,人在半空,剪刀再度挥起,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股远比方才精纯的薄荷香从身畔爆发,一发爆作形态各异的冰晶悬浮半空,宛如一道通往生天的阶梯。
雷音瞪大眼睛,默念“阿湛啊阿湛,这种贤内助你怎么舍得放他走”,脚下却丝毫不敢闲着,借助冰晶几个起落跃上高空,在众多铡刀、链球当头砸落前一跃冲出。
十几根铁链纵横交错,掠过她身边。
她余光瞥见铁链流渗的乌黑血液,瞥见了血滴中逐一睁开的昏暗眼珠。
下一瞬,眼仁中喷出大团污血,金属寒光摇曳其中——刀刃、锥刺在污血中成形,拖着视神经一样纠缠扭结的锁链射向雷音。她来不及落地,更无暇回头,挥动剪刀在空中创造出落脚点,奋力奔跑,身边萦绕着洛兰调和的香。
几十把兵器从身后追上来,差点将她碎尸万段。她驾着肉桂的香气,险然逃出生天。
脚下的铁链湿滑黏腻。金盏花的精魂一再为她寻回平衡。
四周昏暗无光,她仅凭嗅觉在移动。通灵香一闪即逝,帮她辨清脚下的路。
奔跑,奔跑,不停地跑。雾里的阴寒越来越重,冻得她嘴唇发紫,肌肉僵硬。只有这股寒气,她毫无办法,连洛兰也无计可施……因为这不是寒冷,是“恐惧”。
浓雾彼端,那一大团即将实体化的、郁烈的血腥气,她对“它”的惧意从未减轻一分。再多的觉悟在“它”面前都是笑话。光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停步、瘫倒、抱头尖叫就已经是极限。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明白——
嗤。血雾中射出的兵刃太密集,她来不及全部避开,腹部接连绽开伤口。她不加理睬。
直到潜入这片连疼痛都要冻结的雾,她才真正理解——
嗤嗤嗤。余光里不断溅起血花。她奔跑不停。
——真正理解了,被“恐惧”支配的孤独。
她又迈出一步,脚明明踩在了蛛网上,身体却猛地倾斜、摔倒,一回头,愕然察觉右腿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无法支撑行动的地步。周围血雾中睁开一团团、一片片的眼珠,浓黑的冰血暴咆哮吹卷,数不清的兵器拖曳锁链,排山倒海而来。
……但是,她知道。
“咳……”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借助接骨木的清香,歪歪斜斜地爬起,抬头。
她知道,兜头覆落的这片铁与血的风暴中,并没有任何疯狂。
不是发疯,不是精神错乱,不是病态的欲望或扭曲的执着,更不是什么“红蛛的狂屠”。将全心全灵化作兵刃,用无差别的狂攻散布“恐惧”的那个少年——
蓝光微烁,海色的剪刀割开浓雾。
——他……只不过就是在害怕。
暴风袭面,金铜色的长发骤然扬起,少女眼中射出血色的狂怒。
怒吼出,刀风起,透明的气流震荡空气。她足尖蹬地,爆冲向前。
冲进风暴的一瞬,她全身浮起乌黑的霜花。
迈出下一步时,百十道刀光一闪照亮黑暗。
旋即,刀气从每一道光里猛烈喷发,吹散浓雾,斩断锁链,绞碎从冰冷的血里诞生的兵刃。兵刃重新散作黑血,漫天血雨纷纷扬扬地飘落。
少女目不斜视,顶着血雨飞奔。一阵急雨飘过,她迎头撞上石墙一样厚重粘稠的血腥气——蛛网中央的异形赫然显现。
密密麻麻的眼球堆叠成歪歪扭扭的蛛形肢体,数十只脚一半跪伏在蛛网上,另一半还裹在血液的茧囊中,挣脱不得。少女一现身,异形便沸腾起来,嘶吼连连,挣扎愈剧,身上掉下一团团的眼珠、黏液,组成身躯的千万只眼睛每一只都“咕噜噜”转向她,她皮肤上的霜花立刻开始增生,寒意直侵骨髓。
果然,还是在害怕他……
脚下的铁链都结霜了——从她狂奔的脚下蔓延开来的霜花。
……与此同时,胸中却生长着迥然相异的感情。
一直被那份感情所支配。
一直被那种冲动驱使着。
既强烈,又固执,比什么都温柔,却又比什么都残酷。她不敢正视,一再移开目光,用“杀意”将真相涂抹。若不是那一道“禁色幽谷”,她永远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力量去承认,这份感情就在她的灵魂中,早已成为她的——雷音的所有物。
这么焦灼——
她踩着黏腻湿滑的蛛网,腾身飞驰。
这么不安——
她贴地翻滚,躲开拦腰削来的兵刃。
这么愤怒——
她怒吼着斩断冰霜与锁链,伸出紧握剪刀的手。
这么的——
……伸向堆叠的眼球,滴滴答答的黏液,将那只在酷寒中打颤的怪物,一把揽进怀里。
——幸福。
冰晶雪屑漫天飞舞。黑色的雪花,黑色的冰霜,黑色的浓雾,黑色的世界,毫不讲理的世界,一直在制造怪物的世界……这就是他生存的世界。
“对不起,把你丢在了这里。”她闭目低喃,“还想杀了你,对不起。”
无数萤火漂浮在浓暗中。蛛网停止震颤的一瞬间,就连这片黑暗都变得宁静。她听见了怪物体内像喘气一样的血肉蠕动声……不,那不仅仅是体腔里的杂音。尽管模模糊糊,让人不适,可那道声音确实具有意义——
(……罹……)
(……小……罹…………?)
“……扶不上墙的蠢货……”虫后低沉的嗓音浮出黑暗,语气中的怜悯、轻蔑差不多和从前一样逼真,“都说多少次了,棠罹已经——
“——死了!!!!!!!!!!!!!!!!!”
“才没有!!!!!!!!”
虫后和雷音的吼叫几乎同时响起。前者在一霎的怔愣后,放声大笑,像稚童又像恶魔的笑声激起阵阵回音,铁链织就的蛛网又开始颤抖,一层又一层的漆黑冰霜几乎将雷音掩埋。然后,她浑身一抖。
两截刀尖从她背后突出,暗红的溪流淌过霜花的罅隙。
笑声回荡不休。巨蛛体内的声音越来越杂乱、刺耳,畸形的体表像滚沸的开水,无数眼球裹着粘稠的血液“噼里啪啦”落地。
……啊,他又在害怕了。
她想像从前那样摸摸他的后脑勺,告诉他,没事了,他再也不需要害怕。可是,伸出去的手没能碰到他。无论洛兰有多少强力的疗愈香,她也支撑不住身体了。
……只有一件事。
只有这一件事,她必须说出来。
“确实……我不是棠罹罹……”
话音未落,血液腥臭扑鼻,巨蛛另一半的腿也挣出了茧囊。寒意直侵骨髓,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一并冻结。舌头也动不了了,没关系,世上存在一种从一切灵魂通往一切灵魂的言语。在这门学问上,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她用指尖摸索冰霜中唯一一点温热,“雷刃交响”再度与灵魂接续。没问题的,她全都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刻在她的灵魂中。
广场上的烘烤点心。
夜色下盛开的丁香花。
排成长龙的队伍传出欢声笑语。
摩天轮高高耸入夜空,披灯挂彩,缓缓旋转,犹如一只浮游在夜色之海中的绚丽水母。
为了那份美丽而驻足的她,没能察觉身旁的少年也停下了脚步。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时就有所察觉的话……
但是,她又不止一次地想,没关系,反正已经约好了。
总会实现的。
——回到你身边。
——牵着你的手。
——一起去坐摩天轮。
——因为有我在,就算是挤满了人的公园,你也不会害怕。
——因为有了必须保护的人,就算是人类不可解的世界,我也可以容忍。
——看,全部都会顺利的。
——所以啊,等着我。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用什么办法……
海色剪刀静静闪烁光芒。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最最亲爱的……小蜘蛛。
香气消散,剪刀完全陷进漆黑的冰霜,握剪刀的人更是早被掩埋在层层寒霜之下。然而,霜花没有继续生长,冻结灵魂的严寒也停止了蔓延。
啪嗒,又一团眼球和黏液坠向蛛网,尚未落地便散作烟雾。
“……………………小罹……”
呢喃低语响起。
啪嗒,啪嗒嗒嗒嗒……更多眼珠落下,纷纷在半空散开,化作黑雾。冰霜也开始消融——从海色剪刀的刀尖,发青的手指,染血的躯体,金铜色的长发……霜花一层层褪去,终于露出了少女紧闭双眼的面孔。
“……小罹!!!”呢喃变作叫唤。雾气剧烈翻搅,庞大的锁链蛛网当空消失,少女摔落在地。紧接着,又一道瘦小的人影跌出浓雾,下肢仍是异形的模样,躯体、脸庞也还大半陷在畸形之中,可在那恢复正常的小半张脸上,一只紫色的眼睛闪动着清醒的意志。
“小罹——”他不顾躯体的龃龉,爬到少女跟前,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绝对……”
少女眼睑微动。他喜色更甚,试探着伸手。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令得身体的畸形片片剥落。
然而。
“都说……我不是棠罹罹了。”
等到的,只是这样的回答。
探出的指尖僵滞在半空。
他颤动着嘴唇,忽然嘴一瘪,像要哭出来一样。
“但……但是……”声音已经走调了,可他死死握着拳头,“小罹……还、还是……回来……了,没有……丢下我……对吧!?”
叮,剪刀落上蛛网。少女第一次松开了紧握武器的手。
她轻轻颔首,抓住少年的手,拉向自己的胸膛,“她就在这里。”
那炽烈的冲动——
“没有死,也没有消失。”
灼热的怒火——
“一直……都在这个地方。”
漫长的孤独——
“和我在一起。”
还有,思念着某个人的温柔——
“现在、以后……永远。”
——用另外一个名字,重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是她,但她……就是我。”
冰凉的手掌贴上雷音的胸膛,终于,那一股炽热的痛楚完全平息。她接纳了罪恶,接纳了幸福,也接纳了自己全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