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剪刀爆出耀眼的光辉,照得神诛的眼睛亮晶晶的,然后,他“哇”一声放声大哭。
雷音想为他擦去泪水,手一抬,骤止。
他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和不断剥落的畸形一样,还没落地便散作黑雾。不止如此。他的发梢、手指和逐渐恢复原状的下肢也开始与雾气同化。在他身后,浓黑的雾遮天蔽日,“咕噜噜”翻涌不休,发出阵阵刺耳又令人作呕的声响,犹如一只饥渴的动物。
……不,不止。
那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几百……成千上万只虫族灵魂的集合,是从神诛身上剥落的畸形和“恐惧”。那股偏执失去了宿主的约束,一边反噬,一边膨胀——
嘭!大殿残存的立柱爆作一团黑雾,融进四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嘭,嘭嘭嘭!浓雾深处接连传来不祥的闷响,虫后的哄笑和诅咒甚至更加刺耳,吓得神诛缩起肩膀,紧偎在雷音身边。她抓着他,渐渐却感到他的手失去了紧张感,甚至失去了存在本身,缕缕黑雾溢出她的指缝。
“……神!”
神诛的面孔也变得透明。可是,当他对上她的视线时,泪痕与惧意交错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对不起……小罹。结果,是我没能履行约定啊。”
一层层浓雾开始掠夺他的存在感。雷音张张嘴。闭嘴,笨蛋,我会保护你的,像保护阿兰兰一样。可是,她连发出这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每动一下,全身肌肉都像撕裂一样剧痛,痛得身体都像要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都来到这里了……
……啊啊,真是一点都想不明白。明明想要保护,却不断被夺走……明明想要挽留,却一再等来离别……坐视这一切的自己,嘲弄这一切的世界……真是……真是——
——真的是要让我……气死了!!
“轰——!”
剪刀再度爆出烈焰般的光辉,如同与她胸中的火焰共鸣一般,点燃身体发肤,愈燃愈烈。光焰蹿动之处,惨烈的伤口竟逐一恢复平滑,连断骨都愈合如初,原本仅属于虫族的愈合力透过灵魂的能量重塑身躯。凭着这股力气,她终于察觉到了——来自容器的呼唤。
迫不及待,一声高过一声,吵得她脑壳更疼,怒火愈盛。她索性一把抓过剪刀,不知第几次,咬着牙,喘着气,摇摇欲坠,却毕竟是——重新站了起来。
“小、小罹……”神诛惊惶不安地望着她,身形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稀薄。
“……啧,只有胡搞乱来算你出师了。”洛兰靠坐在柱子下面,抓着怀表,叹气。
浓雾中群魔乱舞。雷音踉跄两步,总算站稳。
“想也别想……”
嘶哑嗓音振动空气。剪刀暂时叼在嘴里,满头乱发被一把抓起,束成马尾。
她重新抓住剪刀。从手掌接触的部位开始,海色的容器悄然染上暗蓝,犹如乌云侵染晴空。
“……别想再……抢走我的东西。”
低语落定时,连剪刀中央的海色宝石都覆上了雨云的阴影。
她直起脊背,身周燃烧着日冕一般透明的怒焰。
心中则沉淀着无人能够代为承担的罪恶与幸福。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真的是……什么也做不到啊。
——但反过来说……
眼睑掀起,战意煌煌。
——只要有他们在……
“‘雷刃交响’二阶解锁——”
……我就可以做到一切。
“——‘雷王阵’!”
宝石深处一声霹雳,激起千重回响,隆隆荡远。
蓦地,回音中劈出万钧雷霆。暴风呼啸,电蛇狂舞,一霎照亮黑云下的惊涛。那是生,是死,是咆哮的大海——是破出黑暗的巨镰。
它弧形的巨刃卷起一串滚雷般的音爆,旋风与紫电在刃光中诞灭,一如少女眼底明灭的狂怒。
她翻转手臂,用肩膀和双手支撑巨镰,长马尾凌舞风中。
“瞬技——”
电流般的蓝光窜过镰刃,符文电路在巨刃中点亮。
松开左手的同时,她一声怒吼,以腰腹之力带动身体旋转,舒展右臂,甩动巨镰长柄——
“——‘深海雷鸣’!”
暗蓝色的光弧撕裂黑暗,无数镰刃虚影在成形的一瞬间被惯性甩出,激起一重重轰鸣、千万重浓香,龙涎香深邃、温暖的质性一转翻为狂暴。
雷音双手持镰反向挥击,镰光再起,雷暴轰击。龙涎香咆哮之中,从虚影固定为实体,数不清的海色巨镰闪着冷光四散激射,犹如一场海啸平地掀起,拍击得鬼影溃散,大殿残存的部分纷纷爆裂崩塌。
洛兰一边躲避一边张开防御香,手忙脚乱,“不好意思,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说要保护我来着?”话音刚落,一块巨石砸在他头上。
“这点程度你就——”巨镰疾旋,挥出排山倒海的攻势,“——忍着吧!”
层层叠叠的海浪扫荡大殿,吹散浓雾,神诛几近透明的身躯渐渐重现。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头望向前方熟悉又陌生的战姿。少女镰下巨浪滔天,弧光飞射。忽一道蓝光闪过,神诛只觉胸中一痛,眼前天旋地转——
咚。
冲击传入身体。他又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摔倒在地,身体里空空落落,仿佛一根连接根源的线被扯断了。
“……神!”叫声和足音靠近,下一秒,光线被一道人影挡住,“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神诛转过脸,辨清了俯视他的面孔。一阵安心涌上来,缓慢却扎实地填补着胸中的空洞。
“小罹……我没事。”他摇摇头,努力扬起笑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力气了。”
那怎么可能是没事?雷音心中急切,正要再问,突然一个闪念,话停在了嘴边。
龙涎香静静漂浮在昔日的玉座之间中,而她察觉到了这片静谧中的违和感。
她扭动脖子,扬起视线,动作不无僵硬。
喀,一道地缝从她脚下裂开,飞快延伸,贯穿广阔的废墟,爬上摇摇欲坠的高阶。高阶上的虫族女王——她身上也有一道伤口。
纵贯胸腹、深可见骨的伤。
雷音第一次发现,原来血是可以从人身体里一股股喷出来的。
鲜红的血浸染鲜红的长裙,两相纠缠,难分难辨,雷音恍惚间也疑心自己眼花了,愣愣望着废墟对面血红的人影。
可是,不管怎么看,那道伤口都确实存在。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巨镰的作品。
喀嚓,又一道裂痕爬上高阶,紧接着是第三、第四道……很快,雷音便无法分辨那些纵横交错的究竟是裂缝,是淌下台阶的血,抑或只是她的幻觉。
毕竟,“空无一物”的虫后,身体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血?
普通的噬虫香,怎么可能让虫后受伤?
连调香师称号都没有的她,怎么可能做到这种……
想到“调香师”的一瞬,她一阵别扭,大脑陷入空白。旋即,空白崩裂,山洪般的醒悟化作泪水冲出眼眶。她明白了一切。
洛兰看到她的眼泪,勉力起身,尚未迈出步子便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烈,顺着逐渐崩裂的台阶汩汩流淌,与满室龙涎香交融,生出一股奇异而扭曲的气味。
从中传出的话音却异常平静。
“这不可能。”
虫后话音甫落,大量鲜血涌出嘴巴,无表情的脸猛一下褪去血色。她却撑着权杖,一动不动,语气甚至更加低沉、坚定。
“……这不……可能!”
砂石顺着无数地缝“沙沙”滚落,为女王的余威而震颤。即使血液每一秒都在从身体中流失,女王仍然拒绝相信,因为,正如她所说,那是不可能的事。调香师除非调制出专门弑杀虫后的“弑王之香”,否则绝不可能损伤虫后分毫。
只不过——
“我已经不是调香师了。”雷音喃喃,“不止是调香师。”
海蓝色的剪刀紧握在她手中,一半沐浴光线,一半披覆阴影。
泛红的眼睛盯着玉座。
“但我也不是你的‘孩子’。
“现在,我两个都是。”
一莲托生的双子,从同一个地方获得生命,死后也将复归一体,然后——以不受任何一方规则束缚的姿态重生。
棠罹就活在雷音的呼吸中。
视野再次变模糊。虫后的身躯微微摇晃。她还想撑住身体,权杖却渐渐崩解,化作一捧细沙流出指缝,害得她脱力跌倒,滚下台阶,留下一路歪歪斜斜的血迹,最后“咚”一声跌在阶梯底下。
“慕南——!”洛兰脸色一变,下意识拎出怀表,一阵僵滞后,慢慢垂下手。
大殿四处崩毁,落满砂石尘灰,只有阶梯下不断扩大的红分外刺眼。
绯月瘫在绒毯上,身体毫无知觉,眼前一片白亮,温暖、耀眼的光束射在眼睑上。她不禁眯眼,怔怔良久,忽然醒悟。
——啊,是阳光。
透明的光线穿过坍塌的天花板,洒进大广间,融入满室奇香,宛如暴雨后的晴空迎上浩渺碧波。她对着那片光芒看出了神,渐渐地,某种醒悟就像阳光自然而然地照耀万物一样,自然而然地充盈她的灵魂。
——没错,我什么都不了解。
对自己,对棠罹,对神诛,对这片景色,对所谓的“坚强”,什么都不了解。
说到底……人类的“心”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啊。
——所以,不是我的错。
——对吧……
“……阿兰。”她呢喃。
没有回应,但是,她闻到了静谧的白花香气。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便是循着这股花香寻到了观星台上的白衣少年。他说,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演戏,语气和眼神一般疏冷,连那股冷淡都透着温柔。
一瞬间,她心中便有了决定。
想要这个人。
非他不可。
他是她的囊中之物,绝对、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
——所以,留在我身边吧。
——成为我的东西。
——永永远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明白的……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
……没有“心”的这份孤独。
“阿兰。”她唤一声,又一声。阳光下,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铃兰的香气萦绕身畔,仿佛再也不会散去。他到底还是回应了她,回到她身边来了。想到这里,绯月露出一丝恍惚的微笑,转念却又悟到,不是的,他不过是可怜她快死了。他这个人,这片花香,已经成了别人的东西,不是她的,不是她的,不是她的,再也不会是她的了!
怨恨与伤心一同涌上,她蓦地睁开双眼,狠狠叫道:“我永远不会——”
瞳孔收缩,叫声戛然而止。
逆光中,碧绿的眼眸凝望着她,一如她记忆中的温柔模样。
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洛兰轻声说。
五年来,他从未离她这么近,她却第一次感到他离得这么远。
“我没能保护自己珍惜的女孩子,害你成了虫后,你再怎么恨我也没什么不应该的。我也不该原谅自己,不该忘记你,不会忘记你。”他一顿,静静续道,“但,我会放下你。”
……啊。
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崩裂。
她察觉了异常之处。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
那是接纳了自己,也被世界所接纳的——“人类”的眼神。
崩裂之物彻底倾塌。绯月剧烈咳嗽起来,血和眼泪一齐涌出。每一声咳嗽都震得地板、墙壁崩开裂缝,每一滴眼泪都牵得砾石灰土滚滚而下。洛兰一愣之后,忽一个激灵。
(阿撒托斯本身便拥有生命,是女王灵魂的具现。)
换言之,若女王濒死,阿撒托斯恐怕也……
“阿兰兰!”雷音的喊声传来,“‘曲径’,快!”
不用她说,洛兰也已探手入怀。刚摸到盛放薰丸的匣子,一阵剧烈的摇晃袭来,阶梯轰然倒塌,喷发的灰尘害得他咳嗽不止。龙涎香的气息宛如一道旋风,飞快靠近。洛兰全力集中精神,拉开匣子——
巨大的裂缝横贯大殿。屹立二十年的虫族心脏,在巨响轰鸣中,彻底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