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雷音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不见一丝光,头脑也还昏昏沉沉,鼻子却已开始运转。她闻到了砾石尘土,几乎把她活埋在底下;闻到了巨大的石块,横七竖八倒塌在她周围;闻到了涓涓水流,沿着石块的缝隙漏下;闻到了伤口,还有血。
……血……受伤……阿兰兰!
雷音一个激灵就要跳起身,脚踝却一阵剧痛,害她惨叫着倒下,气喘吁吁,这才发现右腿竟被倒塌的家具压在下面,稍微一动便钻心地疼。
若连她都陷入这般困窘,原本便身负重伤的洛兰,岂不是更……
想到这里,她多少疼痛都忘了,挣扎起身,试图掀开压住腿的柜子。
“这么做的话,上面的石头会倒下来砸到你的,住手吧。”黑暗中,有人说道。
雷音动作陡止。
这一方封闭的空间里,除了她竟还有别人在……万一……不,九成九就是虫族。
“没错,我是虫。”那人说。
雷音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匆忙摸索容器。那人又说:“不过,我现在没有加害你的动机,也没有看出那种必要性,你大可放心。”
雷音更急切地寻找容器。真怪了,到底掉在了什么地方——
短暂的寂静覆落黑暗,旋即被那人的声音打破:“为什么呢?我已经清楚表明自己是无害的,你仍要坚持寻找容器。”
“不是那种问题吧!”雷音怎么都感应不到“雷刃交响”的存在,心生焦躁,叫道,“就算你不想对我怎么样,一旦接到绯月的命令,不还是会攻击我吗?”
回音重叠着水流声,砂石“扑簌簌”滚落。雷音动作渐慢,屏息凝神。
确实,她能闻到。
黑暗中存在另一个生命,似乎就在她身边,又似乎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某种深奥的气息贴着地面,裹着水流与碎石的气味翻卷、流淌,像岁月一样漫过她的身体。她不知不觉平静下来,悚然醒悟,就是这个人……闯进阿撒托斯后,她好几次感觉被人盯着后背。那时的眼睛,现在也凝视着她。
“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那人重新开口,“虫后绯月已经死了。”
“啥!?”雷音大吃一惊。
——绯月……死了?那个人居然是会死的吗?
“被、被我?”她结结巴巴,难以置信。
“她的末路,你应该是亲眼看到了。”
“但……我以为……”
“无论你以为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绯月死了,可我还活着,正如我的预想。”
腿伤又开始疼了。雷音震惊未退,注意力却渐渐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她这才发觉,自己不仅无法确知这人的位置,也无法分辨他的年龄、性别。他的嗓音雌雄莫辨,既柔和又铿锵,既年轻又苍老,静静回荡在黑暗中——
“你们闯入阿撒托斯前,绯月咨询过我的意见。我告诉她,在这次事件中,我没有看到自己的‘死亡’。在自己的生死上,我的预言是绝对的,而绯月那时已经是我的女王,我不会欺骗她。因此,她满意地离开了,认为既然我不会死,虫后当然也安全无虞。
“其实,她若追问,我没有看到自己的死,是否等同于没有看到虫后的死,我会据实相告,可她没有。她不愚蠢,只是太年轻,年轻得还不肯相信奇迹。
“然而,奇迹是会发生的。虫后死在了调香师手中,她的‘孩子’却活着,从女王的统治、虫族的铁则中得到了解放——这种奇迹,总有一天会发生。
“就是在你的灵魂中,我看到了奇迹的根芽——龙涎香的煌武调香师。”
雷音原本就听得恍若梦中,听到最后那句,更是茫然,“……煌武?”
“你未来的称号。”雌雄莫辨的嗓音带上一丝微笑,“这是与我生死无关的问题,可也有百分之九十的准确率。”
“你……会预言术吗?”
“我只能做一种预言——预测自己的生死。其他的事,譬如绯月的死,又譬如你的称号,不过是知识和经验。”
“光凭那种东西……”
“只要活得够久,光凭那种东西也就够了。”
他的声音悦耳极了,在狭小的空间里交叠回荡,振得雷音大脑嗡嗡作响。
……知识……经验……生死……活得足够久……
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万一当真存在奇迹……万一……真的存在一个人,能将不可能化作可能……
“你究竟是谁……”
那人也没有隐瞒:“我是——”
……已经是我的女王……活得足够久……知识……经验……活得足够久……足够……久……
“虫族的……‘图书馆’?”雷音喃喃。
“——本该早已消失在地球上的东西。以‘贪生’为能量,苟活于世,成了活着的化石。”黑暗深处,素未谋面的大将柔声道,“有赖于你,如此漫长的生命终于等到了奇迹。谢谢你,雷音,还有棠罹。你们让我得到了自由。”
颤栗爬上雷音的皮肤。那种深奥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充盈黑暗,像覆盖大地的森林,又像烧毁森林的烈火,像绵延万里的雪山,又像吞噬雪山的海洋。她从那里来,也将回到那里去。那就是生命本身。
终于,雷音察觉那股纯粹的生命力在融入她的身体,抚平她的创痛,一下子让她想起最重要的问题。
“阿兰兰!还有神诛,他们……没事吗?”
“他们安然无恙——作为我对你的感谢。”
雷音张张嘴,既松了一口气,又更加担心起来。
出乎她的预料,虫大将续道:“说到那位名叫‘神诛’的年轻人,在他的画作中,我看到了从前也曾数度目睹的光辉。现在还很稚嫩,但或许——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他的光将与前几次一样,照亮一个新的时代——”
一声爆炸巨响盖过他的话音与雷音的惊愕,她反射性抱住脑袋。一阵碎石飞溅后,眼前猛然敞亮,一缕光线射进黑暗,熟悉的叫嚷隐约传来。
“……阿湛!别乱来,你的伤——”
“没事。喂——音音,听到没有?听到就‘啊’一声——”
雷音惊喜地睁眼,“吹空,阿湛!”
话音未落,呼吸停滞。
光从一块倒塌的巨石后射入,将一道长长的人影横在她面前。风吹进废墟,拂动影子的发丝、衣袂,送来既柔和又铿锵,既年轻又苍老的嗓音。
“那么,是时候说再见了。”
光影摇动。雷音大叫一声“等等”,地上的影子再度静止。
雷音竭力望进光束背后的阴影,捏紧拳头问:“神诛的事,当真?”
那人不知为何沉默了几秒,才轻声道:“艺术是生命的结晶,我岂会妄言?”
不断闪耀的蓝光抛出黑暗,落在雷音面前,正是她遍寻不着的“雷刃交响”。
——我靠……
轰!又一波爆炸袭来,雷音赶紧抱住头,再睁眼时,更加耀眼的阳光里不见了那道影子,生命的气息被风裹挟,消散。
她迎着飞舞的尘土怔愣良久,抓起容器,深吸一口气。
“阿湛,吹空——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