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让我得到了自由。)
在阿撒托斯的废墟下听到这句话时,雷音还没有太大真实感,随后发生的事却渐渐令她领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第一桩大事是,风琢骨逃跑了。
他趁白塔的调香师大部分赶往阿撒托斯支援,防守空虚的时机,重伤守卫,破出地牢,逃进茫茫冰原,失去了踪迹。
守卫清醒后,其他人才得知事情经过。出事前,风琢骨捧着凋谢的蓝铃花,哀求守卫为他换来一束鲜花。轮值守卫可怜他年少又虚弱将死,真的为他拿了花来,在递出花朵的一瞬间不慎露了空隙。算算时间,风琢骨楚楚可怜地恳求鲜花时,正是阿撒托斯的虫后停止呼吸的时刻。他手中的蓝铃花束,则是前一晚作为提供情报的交换,从百里那里得到的。
雷音听人说,事发后的地牢,蓝铃花揉成碎片,撒落一地,墙上留着一行字——
同情坏人可不行哦:P
雷音还听说,百里听闻此事、赶到地牢后,对着这面墙站了整整十分钟,然后笑着说了一句:“很能干嘛。”从旁目睹这个笑容的楼湛,则是整整一星期都乖巧听话,为老师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不敢顶嘴半句。
不过,楼湛的忙碌不全是对老师的敬畏导致的。从阿撒托斯回来后没多久,他就重回前线,每日与雪吹空奔走在世界各地,处理一夜之间大量爆发的虫患。雷音暗中对此十分愧疚。她知道,事情变成这样,也有……不如说全是她的责任。
虫后死了,却不是被“弑王之香”彻底毁灭,而是死在普通噬虫香的一击之下。由于这个原因,原本应随她一同覆灭的虫巢保存了下来。她的“孩子”——亲自繁育的、从黑音那里继承的——仍然活着,失去了“母亲”的约束,终于能够为所欲为。他们潜入人类社会的混沌地带,破坏或利用人类的规则,唯一的效忠对象就是胸中扭曲的执着,能阻止他们的只有噬虫香——至少楼湛是这么主张的。对这样的楼湛,不知为什么,雷音有点害怕起来,虽然一直想着该跟他好好说说话,可每次看到他默然抚摸容器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我也很担心阿湛。”一次,雪吹空私下承认,“自从和荧宿暴打一场后,他就变成了那样,总想证明‘我和她不一样’。”
具体事由雪吹空不肯说。雷音只知道,荧宿从阿撒托斯倾塌之日起就失踪了。当日,阿撒托斯城门前,那一场蚁型大将与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之间的激战,直打到天昏地暗、风云色变,双方都到了极限的极限。这时,阿撒托斯的巨城轰然坍塌。
那混乱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就连雪吹空也一无所知。但是,雷音想到城塌前的神诛,便隐隐猜到了一些。
荧宿之外,艾比盖尔和十伐赤也不见了踪影,无鸣则为了保护艾比盖尔被百里一刀刺穿灵魂,化作粉末消亡,和妃天镜一起登上了死亡名单。据说,直到彻底消失时,曾以“懊悔”为能量的蝉型大将都一脸满足。
弥蝶被结社发现时,仍缩在废墟中尖叫不已,最后和游魂一般念叨“镜大人”的朱隐一起被丢进了地牢。为了让这两人恢复正常,梧桐丘博士被结社借调了过去。临走前,他又一次检查了雷音的灵魂,然后向调香师公会的元老们提交了长长的报告书。那上面写了什么,雷音并不知晓,但既然她没有遭到追杀,身边也没有突然多出森严的监视,再结合博士检查完后的表情,她推测报告里应该没有值得她担心的内容。心情一放松,明姨的咖喱她就连吃三碗,最后被洛兰从锅边拖走才作罢。
绯月死后,明姨来白塔的次数大为增加,一度憔悴的容色也逐渐恢复。雷音看在眼里,固然高兴,可回忆起那日洛兰抱着绯月的尸体走出废墟的样子,又不由怆然。世间事到底难以两全,想到这里,她也只能强行多塞洛兰两块牛腩,约好下次一起去看他妈妈。
由于弥蝶的事,玖流花声名鹊起,赢得雷音的无限崇敬之余,在香樟结社内的地位也随之上升,害她的搭档既高兴又惆怅。白藏身为噬虫型调香师却放跑了虫族大将,痛感自己实力不足,决定忙过这一阵后便暂时退下前线,重回白塔修行,还早早抓住雷音约定:“到时一起喝酒啊!”雷音实在很想提醒他他是回来学习而不是度假的,可面对前辈殷殷期盼的目光,要吐槽也不忍心,便含糊地混了过去。
雷音尽管早就不再害怕白藏,对他爷爷的畏惧心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打消的,尤其是自觉在阿撒托斯闯了大祸后。回到白塔,第一次被白童传唤时,她差点收拾行李连夜逃跑,最后好歹在洛兰和百里的轮番安(恐)慰(吓)下硬着头皮上阵。不出所料,白童暴风训斥了她一顿。就在她胆战心惊,等待处罚降临时,却听见一句:“你既然解开了二阶容器,从今天起就是结社的人,给我认清自己的立场。”
雷音呆愣一阵,鼓起勇气问:“那、那对我的处罚……”
“为什么要罚你?”
“因为……我杀了虫后……?”她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纠正,“只杀了虫后。”
白童沉默数秒,方缓声道:“结社欲杀黑音,二十年无果,就是紫贵也花了两年。二十年、两年间虫后在位带来的牺牲,比起你‘只杀了虫后’制造的混乱,两者孰轻孰重,或许难以比较。但在绯月的场合,老夫宁愿要现在的混乱,也要早一日、一时、一秒,将她诛杀。若教她继续在位,说不定真有一天如她所说——‘人类世界成了虫族的畜牧场。’”
雷音站在雪洞般的房间里,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所以,老夫不仅不罚你,还要让‘烟草的悍灵调香师’当你的老师。”
雷音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白痴一样反问:“……谁当我的什么?”
“‘烟草的悍灵调香师’百里虫绝,当你的老师。”白童重复,“以前教导你的洛兰,他精密的风格对你反而是种束缚,凭他也别想镇住你——”雷音几乎脸红了。“——百里则和你一样,是武斗派的调香师,路数与你相近,技术无可挑剔,从不会对学生手软,是训练你的最佳人选。以后若再出现拥有霸王素质的虫后,老夫要你第一时间干掉她。”深灰色的眼珠静静映着雷音的影子,“你现在,做得到这种事吧?”
被白童像这样盯着,当初那种一句话答错就会被当场处决的恐惧复苏了。唯独这次,她已见识过更深的地狱,因此有了更多的勇气。
“我也不知道。”她承认,“说不定打伤绯月只是个偶然。”
“那老夫就赌它不是。”
话说到了这份上,雷音也没有置辩的余地,只好行礼告退。走到门边时,空旷房间里的一句低喃飘进耳中。
“……‘雷刃交响’已经认可了你。”
雷音默然一霎,在白色玛格丽特的清苦香气中推门离开。
她穿过白塔上层的旷阔走廊,惊醒两壁的一盏盏铜灯。连辟寒香也驱之不散的清寒卷上来,她不禁按住腰畔皮鞘中的剪刀,海蓝色的金属一如既往传来微温,呼应着她灵魂的波澜。没错,她得到了“雷刃交响”的认可,解锁二阶容器,加入香樟结社,受到跟与日俱增的争议、敌意同等的期待,在调香师的大本营找到了容身之处——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
活着是这么艰难,又是这么幸福,这是她以前从不知道的。那份无知——棠罹送给她的祝福和礼物,终究还是被她毁掉了。
她从来没有后悔。
但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和“万一”。
棠罹自不必说,神诛、妃天镜、绯月,甚至无鸣,以及无数因最近的虫患而牺牲的人,他们不也拥有和她雷音同等的权利去追求各自定义的幸福?
——棠罹罹……
不知不觉,她停下脚步,望着自己海色的裙摆和缓缓明灭的容器。自那日以后,胸口的灼痛一次也没有再出现,无论她是怎样地暗中期盼。
——这真的是你期待的人生吗?
——真的……这样就好吗?
走廊另一端传来足音,雷音茫然抬眼,顿时,喜悦与安心涌上心头。
“百里前辈!”刚叫完,又是一阵紧张,“……和百里前辈。”
百里花开站住了,但没有回应雷音,表情有些紧绷,高雅的发髻和长裙衬得她愈发难以亲近。和她并肩走来的百里虫绝倒和平日一样爽快地打招呼:“哟,姑娘,活着出来啦?”
雷音既在意花开,又在意白童刚传达的决定,一时头脑混乱,不伦不类地咕哝了一句“托你的福”。
百里好笑地一挑眉毛,还没接话,花开突然开口:“姐姐,我有话和老爷子说,先过去了。”
“行,正好我也要跟雷音说两句。”
花开点点头。雷音见她走来,手都不知该往哪摆了,低头让开路。万万没想到,花开眼看要从她面前走过时,竟停下来,转向她:“雷音。”
雷音触电一般抬头:“在!”
一尘不染的镜片后,金绿色的眸子看定她,“谢谢你。”
说完,茉莉的馨宁调香师继续迈步,没入走廊深处,剩下雷音嘴巴大张,不知所措。
百里的笑声从旁传来,“别看花开外表那样,其实比我正直多了。你救了阿兰一命,她会公正对待你的,放心。”
“‘公正’的意思是……”雷音慢慢指出,“心里还是在不爽我吧?”
“谁让你睡了她的宝贝徒弟。”
“哇啊啊啊——”雷音跳转身,颤抖指,“你、你一个大前辈,怎么能这么说话!”
百里歪着脑袋点烟斗,“事实嘛。哪天谁睡了阿湛,我也会礼貌性揍她一顿的,好让阿湛感受到老师的爱。以前阿兰太让人操心了,搞得跟我在偏心一样,现在可好,怎么回事,终于到我另一个学生的反抗期了吗?”
雷音不知道她了解到了哪一步,噤若寒蝉。
“……哦,说到这里,”百里手底一顿,抬眼,似笑非笑,“你这个‘前辈’的称呼,还不打算改口?”
雷音醒悟到她言下所指,一阵紧张,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先和阿兰兰说一声。”
谁料百里一开口就让雷音大吃一惊。
“他早就知道了,还给我写了交接指南呢。”说着,她当着雷音的面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随手翻开,读道:“‘核心香群五百种已全部掌握,但三号、九十七号、两百四十一号、三百五十号的反应时间存在显著延迟,应强化训练。’当真?这么多?”手册翻过两页,“‘涉及苦橙、甜橙、葡萄柚、香柠檬、佛手柑的基础式练习,百分之八十五的场合下,剂量偏大百分之九到十五,疑为芸香科魂受体不足。’这就麻烦了,非操到你哭不可。”百里边评论边哗啦啦翻页,视线飞快移动,“啧啧,之前还说你基础不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比如这里,你听听——”
“可、可以了!”雷音早就面红耳赤,拼命挥手制止。只听两条,她就知道那本手册怕是字字击中她的痛脚。想到洛兰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还为了她写下这些,她既害臊,又感动,免不了还有些怅然若失,真恨不能马上飞到他身边去。
啪,百里合上手册,淡淡烟雾伴随高级烟草的香气飘进长廊。
“那么,你怎么说?”她拨开头发,简洁地问。
雷音没有立刻回答,但也没有迟疑很久。
面前这位女性曾常年保护洛兰,又一再于关键时刻指引、守护她。她朝她低下头:“那以后就拜托你了,百里——老师。”
百里一勾嘴角,也没多意外的样子,“这声‘老师’叫出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可别以为我会像阿兰一样温柔。”
“……谁敢啊?”楼湛殷勤倒茶的样子自动浮现在雷音脑海。突然,她想起前两天碰到代替梧桐丘博士暂时主持白塔医馆的天川惑时,他突兀又诚恳地关照她:“以后需要跌打创伤药随时跟我说。”现在想来,他和花开那么要好,怕不是早就听说了什么……
她正在瞎想,忽听百里“喂”的一声。
“雷音,既然你都叫‘老师’了,我也多问一句。”灼人的目光钉在她脸上,“如果我当年没有包庇阿兰,说不定绯月早就死了,没有后来这堆麻烦事。就算她侥幸没死,阿兰也会被禁足白塔,不可能碰到你,棠罹也能好好活着。怎么样,你要怪我吗?”
“怎么可能!”雷音愕然喊叫,“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当然,棠罹罹……”她的音调降低了,默然良久才说:“总之不可能怪你。”
被灯光染成淡金的烟雾中,百里的表情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那也不要责怪自己。”她轻声说。
一下子,雷音胸口像有一根弦被扯断了,滚烫的液体在眼底迅速聚积。
“你贯彻自己的信念,作为人类活了下来,但也不曾背叛自己的心,接纳了虫族的灵魂。所有选项中,你选了最艰难的那个,那就把这个选择也贯彻到最后——像人类一样承担,像虫族一样坚信,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开始你的人生吧。”
(因为我相信你。)
小小的棠罹看着雷音,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全世界都温柔了起来。
泪水早就超出眼眶的容量,和鼻涕一起流了满脸。尽管如此,雷音仍然抬起头,一吸鼻子,大声应道:“是!老师……”
两个字没说完,她就泣不成声,边哭边擦眼泪,越擦哭得越凶。激动、窘迫之下,她突兀地深鞠一躬,拔腿飞奔而去。
百里叼着烟斗,原地目送她。
——哎呀哎呀,这样一来,“第一天弄哭学生”的成就就全部达成了。
烟草的悍灵调香师吐出一口烟气,甩甩头发,一缕微笑颇为欣悦,却也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