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世界(完)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9/28 19:51:33 字数:5850

一个月后,久违的假日。

灰蓝色的晨光射进窗帘缝隙。雷音睡意朦胧,下意识用被子蒙住头。被子散发着铃兰花和薰衣草的淡淡香气……薰衣草……薰衣草!

雷音一个激灵睁开眼,弹坐起身,顾不上拨开眼前的头发,望向身侧——

手腕却被人一扯,扯得她重心偏移,惊叫着倒回床上。被子覆过来,连同温热的肌肤、怀抱一起,将她搂进更加细腻浓郁的白花香气中。

“……别闹,再睡一会。”低哑嗓音在耳畔响起,一下子让她的心落回了原处,心脏却还跳得飞快。

“干嘛又是安眠香……”她心怀不满,嘟嘟囔囔。

没有回答,耳畔的呼吸竟越来越平缓。雷音大怒,提膝欲顶,可转念一想,洛兰最近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昨晚她都从百里那里解放了,跑过来却见他还在制作报告薰丸……

她心软了,叹一口气,这时却听见了他还带睡意的声音:“再不让你睡着,你怕不是能聊到现在。”

雷音想到昨晚的事,脸红了,“人家就是有很多话想跟阿兰兰说嘛……”而且明明你也聊得很起劲,光是“百里虫绝残虐事迹合集”就能开一小时专场。她勉强忍住后半句,回抱住洛兰,蹭来蹭去。

温暖的海洋调香气氤氲开来,洛兰不禁低头俯向她发间,闭着眼睛,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后脑勺,好半天才闷声问:“不过,你到现在连个安眠香都防不住是怎样?”

雷音没料到枪口竟突然对准了自己,急急分辩:“因为是这……这种状况嘛!如果认真打起来,肯定没问题!”

“哼……是吗?”

“是、是啊……”

“还知道心虚,不算无可救药。”

“干什么,我也是有二阶容器的人了!”

“你是说那个差点把我砸死的东西吗?”

这回雷音当真心虚起来,在洛兰怀里缩一缩,不敢再吱声。

晨光流淌如水,铃兰香气环拥着她,渐趋浓丽,月色般的银发弄痒了她的耳垂、脖子。她不禁闭眼,胸口轻轻起伏,“……不睡了吗?”

“我想啊。”痒痒的感觉移向锁骨、胸膛,“但你不让。”一点点地,移向更下方,“你总是……不让……”

结果,说好的早早起床出门,爬起来都快中午了。

洛兰临时被同事叫了过去,嘱咐雷音先去白塔酒吧帮他点份吃的。雷音一个人迎着清寒湖风来到酒吧门前,面对熟悉的原木门扇,却没有立刻伸手。

白塔酒吧的经营者,“虚妄群像”的操控者弗洛吉,它在阿撒托斯出色地完成了使命。曾笼罩阿撒托斯的“梦幻的翠雨”再也没有点亮,与萤型大将星入夜一起消失无踪。那位大将的真容与梦境都只有弗洛吉见过,它却再也不曾提起此事,同时声称对星入夜的行踪一无所知。直到今天,调香师公会仍在世界各地寻找着那宛如极光的梦之翠色。

真正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弗洛吉身上。

从阿撒托斯回来后,弗洛吉说明了自己与王的关系。雷音震惊之余,对眼前的变化也多少理解了一些。尽管如此,每回走进酒吧前,她还是得先调适一下。

做好心理准备后,她深呼吸,推开门。

“欢迎光临!哦,这不是小音音吗?看到你还是一整片儿,我很欣慰,那个人的学徒不是个个都这么坚强。”

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熟悉的对楼湛的暗讽,全部表明正跟她说话的就是弗洛吉本吉。只有一个问题。

吧台后面,身着酒保服,特意停下手中活计和她打招呼的,是一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青年。

他的头发像正午的阳光一样耀眼,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到腿边。苍白面颊上散落些许雀斑,淡化了不太健康的印象。虽然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眼神却非常灵活,这让他散发出与过分纤瘦的身板大不相符的生气。这份违和感的理由,雷音却是知道的。

那副身体曾长期容纳第二人格支离破碎的灵魂,直到最近,弗洛吉的灵魂重回躯体,才重新开始成长。

为什么弗洛吉走进阿撒托斯时还是个蛙,再出现在白塔就成了人,他不说,其他人也无从得知,但洛兰曾提出,事情或与星入夜那能够影响现实的梦境有关,玖流花和雪吹空也认为这一猜测无限逼近真相。他们的讨论过于学术,雷音听没两句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和白藏、楼湛喝酒去了,怎么看都是这一摊的活动更适合她。

现在,他们能在白塔喝到真正的酒了,因为,终于能以自己的身体经营酒吧的弗洛吉宣称:“酒吧老板,也即敝人,是一个达到了合法年龄的优秀大人。”还放言从今往后要让白塔“为我真正的实力醉生梦死”。雷音体验几次后,认为弗洛吉并非虚张声势,很明显一双人类的手对于调制完美的饮料大有必要。味蕾既已沦陷,白塔接纳全新的弗洛吉估计只是时间问题,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他们当年接纳一只青蛙布偶更困难。

想着这些事,雷音走向吧台,“早上……不是,中午好,弗洛吉。”她为自己和洛兰点过单,又闲聊几句后,谨慎地问:“说起来,王怎么样了?”

“不坏。”弗洛吉没有抬头,毫无必要地拿起一只杯子,看了看,放到吧台另一边,“他还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但一直没醒来。”

雷音一时语塞。弗洛吉的第二人格王,以前总趴在吧台边睡觉的少年,现在在弗洛吉的身体里陷入了更加漫长的睡眠,或许永远不会再醒转。她学过一些解离性人格障碍的知识后了解到,这种情形通常发生在副人格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使命时。

站在朋友的立场,她为弗洛吉高兴,却总忍不住想,若非遇到洛兰,那种永恒的长眠,恐怕也会是她的结局。

大概是对她的心境有所感应,弗洛吉一挥手,“算啦,他要真跑出来,说不定一脚摔进湖里把咱俩都淹死。你也不想吃他烤的黄油吐司吧?同胞。”他朝雷音的肩膀捣一拳,忙活去了。雷音望着他随步伐晃动的发辫,稍微提高声音:“他敢烤我就敢吃。”

弗洛吉一滞,回头比了个OK的手势。看到他这回的笑容,雷音也笑起来。

坐下没一阵,洛兰就来了。两人吃过稍嫌太晚的早饭,站起来正要离开,门铃一响,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雷音不由站定,身体有些紧绷。

楼湛和雪吹空也看到了他们。雪吹空马上要跑过来,可他很明显刚结束连夜的工作,脚步虚浮,一步跨出去差点撞翻三张凳子。楼湛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他的围巾,打发他去点单,然后走向雷音和洛兰。

“你们今天放假啊?”他随手先把外套丢在椅背上。

洛兰点点头,不露痕迹地研究楼湛的表情,“‘禁色六芒星’到定期维护的时候了,我得到玛丽那里走一趟。”

雷音垂下眼皮。洛兰不能说是在撒谎,却掩盖了他们外出最重要的目的。

楼湛显然理解为雷音也会一起去,没再追问,还给她推荐了格拉斯的一家牛肉饼,弄得她几乎开始愧疚了。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楼湛言谈举止间,前一阵逼得周围人喘不过气的紧绷感淡薄了些许。要是事情能顺利进展就好了——她由衷地如此期盼。

雪吹空回来后,和洛兰聊了几句工作的事(一秒进入雷音无法参与的高级对话),半强迫地要求在场的人答应复活节“尽量”再去他家玩耍。这时,弗洛吉端来了餐点,洛兰和雷音也就不再打扰那对搭档吃饭,挥手告辞。雷音注意到,洛兰临走拍了拍楼湛的肩膀。

果然,一坐上阿尔斯维号,洛兰就问:“阿湛怎么回事?两星期前,我差点要扭他去看天川前辈,今天俨然又是我们的好师兄了。”

火车厢潜进冰湖,带来剧烈的震荡。雷音抓着桌沿思考一番,认为既然这两个人已经——私底下以不知是否涉及暴力的方式——冰释前嫌,那她也没什么必要隐瞒,便说:“我让他赶紧去找荧宿。”

洛兰刚喝了一口咖啡,闻言差点呛到。

雷音有点脸颊发烫,却仍续道:“他们的战斗没有结束——没有正常地结束。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那个‘结束’对阿湛大概很有必要。找到荧宿以后,他们说话也好,再打一场也好,说完再打也好,怎么都好。困扰阿湛的事,只有荧宿能让他想明白。”不止这次的困扰,而是更加深远的,一直囚禁着楼湛灵魂的。雷音隐约感觉到了。

她本都做好了被洛兰嘲笑的心理准备,不想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湖底的光影游鱼,片刻,开口道:“其实我也是这种感觉。”

“真的吗!?”雷音大叫。

洛兰一推她的脑袋,“有什么好吃惊的?你都看出来的事,我会看不见吗?”

“不,我吃惊的是,我看出来的事居然是对的……”

“你都是‘有二阶容器的人’了,再自信一点如何?”洛兰收回视线,敛去了眼底一抹温存,“可是,不管荧宿有多关键,阿湛对虫族的敌意不是半吊子的,敢对他说‘赶紧去找荧宿’的人怕是只有你了。”

“我也是豁出了性命的……”毕竟面对的是那个能一边表白一边制造杀人气氛的楼湛,而她现在不仅融合了一半虫族大将的灵魂,还……

愧疚感再度涌上,五光十色的影子透进车窗,掠过她的膝盖。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本来不想说,”洛兰打破沉默,“但阿湛对你没什么意见。我想想,他的原话是‘了不起’。”

雷音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得太放松。可是,她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低着头轻轻砸了洛兰一拳。

两个人一起在格拉斯下了车,但雷音目送洛兰走向“蓝水仙”后便转到僻静处,捏碎装载“曲径”的薰丸,召唤容器。容器里吹出油彩与帆布的气息,将透明的“曲径”染得五彩缤纷。雷音深呼吸一次,一脚踏入其中。

五秒钟的翻滚后,世界恢复平稳,她睁开眼睛。

一间狭小的公寓映入眼帘。墙上只有一扇小窗,透进暗淡的光,照出寥寥几件家具的轮廓。就是这样简陋的公寓,远比不上她在白塔的房间,却每每在她心中激起混杂哀切的安心之感。哀切是雷音的,安心却属于棠罹。这里曾是棠罹的家,广大天地间,唯一的、真正属于她的小小空间。

然而,房间已不复昔日模样。数不清的油画悬挂四处,用不可思议的色彩将逼仄的公寓连通至更高的维度。雷音呼吸之间,闻到的不仅是颜料,还有梦境、妄念与偏执。

这一刻,她想,“虫族的图书馆”也许是对的。

“……小罹!”一道瘦小的人影伴随尖细叫声扑出纸堆,扑进雷音怀里,欣喜若狂,“小罹……你终于来了。”

雷音抚摸着神诛散发颜料气息的头发,既是高兴,又是心酸。

神诛本就不会主动袭击人类,现在不再处在虫后和巢穴规则的约束下,除非受伤,再没有狩猎人类灵魂的需要。因此,阿撒托斯城塌后,雷音便瞒着洛兰之外的所有人,将他藏在了这里。

然而,他毕竟是昔日的虫族大将,绝不是能野放进人类社会的存在。为了彻底隔绝他与外人接触的可能性,洛兰在公寓外布置了五层防御结界,一般人别说靠近,连察觉这个地方都做不到,神诛本人自然更不可能踏出公寓半步,只靠雷音定期送来的物资生活。

能随心所欲地画画,能经常见到雷音,神诛似乎就很满足了,可雷音看到这间连适合作画的光线都无法提供的公寓,到底意难平,暗中决心一定要早日寻到更适合神诛的僻静居所。

她压下这阵酸楚,笑问:“说好就是今天的,准备好了吗?”

神诛点点头,神色虽然紧张,却毕竟是期待、兴奋占了上风。

于是,她带他出了门。

一路上他都攥着她的手,低头不语。穿过河边的人群时,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紧贴在她身边,一步不离。尽管如此,稠密的人流还是碰到了他另一侧的身体。

他猛烈地退缩一步,抓着她的手僵得像铁块,冷得像冰。她忍耐疼痛,回握住他,紧紧地。

过了一会,她用另一只手拍拍他,指向前方。

他一点点抬起头。

暗紫色的眸子睁大了,倒映出河畔的光景。

夕空染红河面,和风吹拂柳枝。摩天轮耸入高空,在他抬眼的一霎,骤放光华。

“……”

她感到铁块渐渐在掌心舒展,冰也开始融化,便放下了心,重新迈步,走出两步却察觉他还立在原地。

细如蚊蚋的声音随风飘来:“这样就……可以了。”

“……神,怎么了?”雷音回过身,半是疑惑,半是不安。

“你说过,你其实不是小罹吧?”神诛低着头,轻轻地说,“所以,到这里就可以了。要和我坐摩天轮的人是小罹,不是你,不是别的任何人。”

说着,他慢慢松开手。

“小罹在的话,我会依赖她一辈子。小罹不在了,我也可以依赖你一辈子,但那样小罹又算什么呢?不可以的,小罹就是小罹,只有一个——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

他扬起脸,绚丽的灯光摇曳在他眼底,亮晶晶的。他的笑容细微却真挚。

“——所以,再见了,雷音。”

“神——!!”

雷音神色大变,终于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却已经晚了。神诛转身飞奔,一眨眼便没入了人群。雷音立刻动身追赶,循着气息分开人流,穿街过巷。忽一步跨出,紫色发梢掠过余光,她倏地跳转身。

瞳孔骤缩。

没错,神诛就在马路另一面,可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雷音仅看得到他树荫下的剪影——她毕生难忘的影子。

“‘虫族的图书馆’……”切齿低喃漏出牙缝。原来如此,就是这个人在背后怂恿的神诛!怒火袭来,雷音拔腿欲追,面前却是一辆车飞驰而过。不过瞬息工夫,再睁眼时,街对面别说人影,连气息都消失无踪,唯有长风送来轻笑低语。

——余下的百分之七十,交给我这老不死,定不负所托。

“……!”

雷音呼吸停滞,无意识拔出的容器也僵在了手中。一幕幕旧事掠过心尖——玻璃雾气间灵动的笔触,倚靠窗边的长发少女,金黄色的摩天轮。

(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神还有想做的事,还有机会碰到好事。)

稀薄灰暗的光线透进公寓。

(你画画就好。画画吧。还没画完,我就会回来了。)

数不清的油画悬挂四壁,满室生辉。

(等我回来——)

车流呼啸,掀起一阵风,吹乱她的记忆与鬓发。她呆望着夜幕初降、人来人往的街道,身体还紧绷着,手却慢慢垂了下来。

街边的人潮起了又落。一道人影悄然接近,停在她身边。

“下次要不要去美术馆?”竟是洛兰。看来他到底是不放心,悄悄跟了过来。

夜色下,霓虹一盏盏点亮,抹去了“图书馆”曾驻足的阴影。雷音默立良久,低声说:“白藏前辈好像挺懂这方面的。”

“前辈是家学了,他要有空一起来当然最好。”

“阿兰兰……当真?”

“有什么不真的?你口口声声要保护我,我也不好不给你机会。”

雷音“噗”地笑出声,懊恼稍淡了些,却毕竟还是伤心,怏怏地转过身,谁料一抬眼便看到意料之外的光景,讶然惊呼:“这是——”

只听“喵呜”一声细微的叫唤,一只小白猫从洛兰怀里的纸袋中探出脑袋,蓝绿色的眼睛明如晶石,盯着雷音,不见羞怯,倒像是在掂量她。

“像阿兰兰。”她脱口而出。

“才不像呢。”洛兰瞪她一眼,愈发地像了。他低头抚摸小猫的脑袋,“刚才我跟着你,这家伙就跟着我,也不知想怎样,姑且先捡起来了。”

无情的措辞反而暴露出他对这只猫的喜爱,雷音怎可能听不出来?她笑道:“不知白塔让不让养猫。”

洛兰叹一口气,也揉揉她的脑袋,比平时更用力些,“能养的话,我可就猫狗双全了。”

“……等等,这里我总该吃醋了吧?没错,肯定就是在这个地方!”

“才不是这个地方!你的醋点怎么这么奇怪,要不要我给你示范?”

“好啊!”

洛兰看着她一脸期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爆栗打在她脑门,“好个头。走了,吃蛋糕去。”

雷音没想到前回随口一提的蛋糕他竟一直放在心上,心里暖暖的,答应一声,蹦跳上前。

就在这时,胸膛深处忽一阵颤栗。

她悚然回头。对街的红灯刚刚转绿,人流涌上斑马线,其中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恰转过头来。光影交错,她对上了一双色泽微妙相异的绿眼睛。

他对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无比温柔,却令她遍体生寒。

“……音音?”洛兰的声音带上一丝警觉,“你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的。雷音目不转睛。绝不可能,她是亲眼看到的——被万千光剑钉在墙上,再也飞不起来的蜻蜓。

于是,她从熙攘人流中收回目光,“没什么,看错了。”

除非……

这一句话,她压在了心底。

……那是复活的亡灵。为了燃烧在“暴怒”中的母螳螂,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但,即使当真如此——

这里毕竟已是人类的世界。

雷音扬起笑脸,在华灯中,牵起了洛兰的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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