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雷音睡下了，楼湛照常来到阳台吹风，整理一天的思绪。但今晚，他发现思路特别难以集中，不管想什么，最终都会绕回同一个地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始终是同一幅画面。
月光下，少女兔起鹘落，腾挪翻转。眨眼之间，两名强敌便倒在她身下。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惊觉一个人战斗的样子竟能这么美。他来不及惊叹，来不及羡慕，便已折服在那行云流水的战舞之下。
然而，“那件事”却令他感到一丝违和。
少女即将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时，动作明显迟疑。那是初经战阵者的常见反应，却与她久经锤炼的战姿相矛盾。这件事，他考虑了一晚上，还没想出合理的解释。再联想到洛兰反常的态度，他心中疑惑愈深，还伴随一丝警觉。
正思考时，走廊深处传来跌跌撞撞的足音。楼湛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教训：“我跟你说过几万遍了，不要抱那么多书走路。你要摔几次才能记住？”
“啊……阿湛！”抱书走来的雪吹空高兴地叫出搭档的名字。他吃力把那摞高过脑袋的书山放在一边，“没事的，我从图书馆走到这里，一次也没有摔跤，接下去也能平安回到房间。”
楼湛哼一声，“实在不懂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从阿玛莉莉丝的球根里。”雪吹空轻飘飘地说。
楼湛感到他走过来，与自己并排凝望月下的冰湖。他的风铃耳坠“叮铃”轻响，月光照得白石栏杆的边缘闪闪发亮，薄雾渗进午夜前的白塔。
不知不觉，楼湛放松了肩膀，叹息一声，“我问你啊……”
雪吹空疑惑地回头。楼湛又迟疑了，“……不，还是算了。”
雪吹空盯着他，一语不发。楼湛坚持了一会，还是宣告投降，“好吧，是这样。你有没有一种经历，你认识了一个人，比如说——比如说啊，一个女人。一开始，你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却意外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之后就总是想着她？”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表达得太差劲了，挥手让雪吹空别在意，后者却认真地追问：“‘另外一面’是怎样的一面？”
“呃，又帅又美，散发出一种……利剑一样的气息。”
“懂了，有啊。”
雪吹空回答得这么快，以至于楼湛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跳转身，“有吗？什么时候？对方是怎样的人？”
“有一段时间了。对方是一名钢琴演奏家，享有世界声誉。她演奏的德彪西美不胜收，肖邦在她手中焕发出崭新的生命。但最令我钦佩的是她演绎的巴赫，宛如无机质般精确，又蕴藏着细腻的感性。第一次聆听，我就彻底为之折服。她是我的女神，我的缪斯。”月光下，雪吹空的目光与声音都变得柔和。
楼湛听得呆住了，“……喂，你小子，藏得很深啊。”
“是吗，原来我没说过啊。”
“完全没有！你竟然有这样看待的对象，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说，总觉得搭档失格……”
“诗歌？谁的？缪塞的一些诗句就像雏菊叶片上的露珠，‘不怀抱任何希望，但不是没有幸福。’”
“很有哲理。那么对于那位……你的女神，你沉醉在她的演奏中，然后呢？就远远看着她，一直到现在？”
“当然不是。”
“竟然不是！？”
“我当即上前对她表达我的感受。”
“当即！？”
“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我了个去！”
“……对她说，奶奶，直至听到您的演奏，我才真正知晓音乐的美。奶奶很高兴，马上将我抱到腿上，教我弹‘小星星变奏曲’。那是我第一次弹琴。”雪吹空面露怀念之色。
楼湛看着他，表情复杂难言。
雪吹空移回视线，“你怎么忽然闻上去这么沮丧？”
“……我只是觉得，跟着你瞎激动的自己真是个大傻瓜。”
见雪吹空还要追问，楼湛叹着气转移话题：“你见着阿兰了吗？他早上代替陆离去看一个感染者了。要我说，这两个人最近都怪怪的。”
雪吹空回忆道：“前辈的事我不清楚，但阿兰应该还没回来。我刚才经过他的房间，门上的铃兰花是闭合的。”
楼湛颇为意外。他本以为，区区一名感染者，洛兰一上午都不用就能料理完毕，没想到他至今未归，看来那桩工作比表面上更加复杂。这种情形不算少见，可想到洛兰伤势未愈又心事重重，楼湛终究还是担心起来，决定稍后便与他联系。
他帮雪吹空把书运送回房，互道晚安后，又被雪吹空叫住。
“只管告诉她，你觉得她既帅又美，散发出利剑般的凛然之气。”他嘱咐，水色双眸在逆光中透出幽蓝。
楼湛一愣，回过神后，马上命令他去睡觉，不准熬夜。然后，他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仍是他熟悉的样子，可今晚，安恬的黑暗中缭绕着某种温暖而深邃的香气。那是龙涎香，来自辽阔深洋的动物香气，也是在他床上熟睡的少女的本命香。
置身这片芬芳的黑暗，楼湛终于明白洛兰害他陷进了怎样一种处境。不，这时候才责怪洛兰，未免太不公平了。
是他自找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