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站在花园露台边，聆听着湖水拍击山壁的声响，渐渐冷静下来。
——其实，阿湛的想法没有错。
——如果我和洛兰在一起，带我去“香的博物馆”和格拉斯的人就成了他，那样一来，他当然没时间处理陆离的工作，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他说不定会死，老天爷。
洛兰浑身是血的样子再度浮现眼前，害她一阵揪心。她才认识洛兰没两天，都会为他担心，与洛兰相处十几年的楼湛就更不用说了。她想起下午在医馆外无意瞥见的一幕——楼湛坐在墙根下，定定凝望手中破碎的“禁色六芒星”。他那时的表情，她永生难忘。
不知不觉，她叹息一声，趴在栏杆边。怒火和屈辱消失了，却还余一丝寂寞在心尖萦绕。
这时，身后传来足音，花香中混入一缕雨后泥土般的草药味——广藿香的气味。她的肩膀不觉僵硬。
那人停在她身后，短暂寂静后，开门见山：“我是个混球。”
雷音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转身，“没有的事，其实你说得没错——”
“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不不，仔细一想其实不无道理——”
“我有点……怎么说，乱套了。阿兰是把好手，我从没想过他会碰到这种事……”楼湛低下头，脸上映出花丛的阴影，嘴巴紧抿着。想到他昨天还是那么自信、快活，雷音不觉语塞，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楼湛默然片刻，下定决心般抬头，“总之，我说的那些话完全没有过脑，你赶紧忘了。”
“放心，已经忘了。”
“一看你就在瞎说。”
“真的忘了！”
“忘了什么？”
“你说的那些话。”
“你看，还没忘！”
“……再怎么说，要立刻忘记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那我用‘忘忧香’帮你一把。”说着，楼湛真的探手入怀，吓得雷音扑上去阻止，可楼湛又哪肯轻易让她得手？扑击、躲闪之间，她不慎勾到墙根的蔓藤，一个踉跄撞在他身上，带得两个人同时重心失衡，惊叫着栽倒——
楼湛后背撞到墙壁。雷音眼前一黑，也不知抓住了些什么，在摔倒之前险险恢复平衡，身体却仿佛还在打转，一时无法动弹，只能大口喘气。
仿如雨后泥土的气息充满她的鼻子。
咚，咚，咚。某种沉闷、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某种预感浮上心头。她缓慢地睁眼，一枚系绳打结的玉佩映入眼帘，害得她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无法处理这份过于尴尬的醒悟——她伏在楼湛胸前，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撑在墙上，手掌根部好像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她的脸也是。
呆滞之中，头顶传来迟疑的问话：“你这是在……壁咚我？”
血液“刷”一声涌上雷音的脑袋。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她尖叫着跳起来，不想脚上仍缠着蔓藤，身体一歪，重新栽在楼湛身上，撞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我的……胃……”
“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雷音又想后退，才一动，手臂便被人轻轻抓住。
她呼吸一滞，半是困窘、半是疑惑地抬头。楼湛望着月亮，表情有些模糊，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你壁咚了我，都不打算听听回复？”
“不是那么回事！”
“要听咯？”
“哇啊，我的意思是我没想……那个……壁、壁咚你……”她不禁放低声调，脸红得像番茄，被风吹着也不见降温。她的发梢拂过楼湛的锁骨，那股仿如雨后泥土的气息里，不知什么时候渗入了丝丝水果般的甜香。
忽然，他叹息低喃：“……龙涎香果然很不妙。”说完松开手。雷音立刻与他拉开距离，还没站稳就觉眼前一花。她一把接住抛来的东西，一头雾水地发现那是一个咖喱饭团。
“明姨的防御咖喱，效力强过我胡乱调制的几百倍，能保护你的身体和灵魂。”楼湛慢悠悠地拉紧外套，一边理顺玉佩系绳一边说。
雷音将饭团凑到面前，一股浓醇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不禁吞下口水。一抬头，正好与楼湛对上视线，这点小事不知为什么害得她一阵慌乱，赶紧问：“为、为什么忽然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因为你今晚还得睡在我屋里，我不想闻着龙涎香过一晚上。”
“……你讨厌龙涎香啊？”雷音有点受打击。
“那倒不……”楼湛说到一半，竟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总之你赶紧给我吃了！”
雷音闷闷不乐地剥开包装纸，一口咬下去，差点被那极致的美味感动到流泪，很快便将整个饭团消灭干净。这时，她听见楼湛唤她一声，抬头便见他犹疑的神情转为决心。
“有点事情……问下你。”
“什么？”
“你在白塔，会觉得……”又是迟疑，接着，楼湛用一种豁出去的表情说出这个词，“寂寞……什么的吗？”
见雷音面露错愕，他局促地摸着腕上的佛珠串，解释：“你看，你一个人来到白塔，从前认识的朋友都不在身边，父母、兄弟姐妹也离得很远。再加上你现在接触的东西，以前都不熟悉，白塔的家伙还尽是些怪人。这种状况下，就算多少感觉有点寂寞也很正常吧？”
雷音终于明白了，一时有些意外，内心深处又不是那么意外。
“你又不是怪人。”她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喂，我是在问你的事，不要扯到我身上……”
“我是在说我的事呢。”雷音顿了顿，庭院一角飘来幽雅的玉兰香气，“我没有兄弟姐妹，老爸老妈常年在国外，本来就离我很远。至于朋友，倒确实有一个在意的人……”她望向冰湖对面，视线顺着霜色山壁上移，停在满天繁星间。这一刻，笼罩在棠罹头顶的天空，不知是昼是夜，是湛蓝还是浓绀。
“……但是，那家伙以前就经常联系不上，最近又不知道去哪里浪了。”雷音声调下沉，鬓发在微风中起伏，“大概真的有一点吧……‘寂寞’。”
“果然吧？”
“不过，就像阿湛说的，这也很正常。”雷音转过身，笑容重新扬起，“白塔应该没有哪个人是带着父母、朋友过来的吧？像你和洛兰，来这里时还是小孩子，那不是更加寂寞？既然你们都没问题，我肯定也能想出点办法的。所以，别担心！”
楼湛看着她，昨天那种微温的笑意又回到他眼底，又似多了点别的东西。
然后，他很自然地开口：“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战斗的样子既帅又美，散发出利剑般的气息？”
“什——这是什么激展开！？”
“看来是没有。”楼湛不知为什么显得挺愉快，目光却是郑重的，“不止是肢体的战斗。人活着就得作战，和各种各样的事情，只有一一获胜才能生存。我见过很多落败的人，然后用噬虫香将他们从世上抹去。恐怕，我自己也差一点……”说到这里，他停住了，雷音似乎感到了来自他不存在的左眼的凝视。
片刻，他闭上眼睛，“但是，你很强，体魄也是，灵魂也是，现在虽然还称不上‘战士’，但未来肯定能成为那样的人……”
他的嗓音低沉平稳，无疑是认真在说每一个字。雷音不知不觉呼吸凝滞。
短暂静默后，他睁眼一笑，“……我挺喜欢你的。”
“……！？”尽管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雷音还是脸红了，偏偏楼湛还没说完：“不过，你也别什么事都自己担着，撑不住的话就来找我吧。我虽然没法像吹空那样，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可聊聊天之类的事，大致还做得来……哦，只要你别再壁咚我。”
“哇啊！！！”
几分钟前的事一下子弹回雷音的脑海，一幕幕异常鲜明。她不禁后退，在楼湛的爆笑中呆立两秒，跺跺脚转身，“我、我回去了，晚安！”
“你要跑去哪啊，还得睡在我的房间，不是吗？” 楼湛靠墙抱臂而立，笑嘻嘻地望着她的背影。
“……唔咕！”
“而且，明天开始，你还得花大把时间和我待在一起。”
听出他话中有话，雷音停步回头。楼湛还站在原地，悠闲却已从他脸上褪去。
他沉声说：“明天开始，我会很忙。吹空得留在医馆，你暂时来当我的搭档。”
“……我？”雷音一呆。
“没错。你很能打，但觉悟不足，除了上战场磨练，没有其他办法。我会教你容器的用法和调制噬虫香的基本规则——当然，是在实战中。”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雷音尽管条件反射地答应了，却还有点懵，“……那么，我们究竟要去忙什么？”
扶疏树影下，楼湛沉下了脸，一字字地说：“公会的调查员复原了阿兰遇袭处的气味历史。袭击他的是虫，给他下套的却是陆离。那家伙已经虫化，背弃白塔，投入虫后麾下。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赤色独眼中掠过一道暗光，狠戾阴沉，犹如在树荫中窥伺猎物的野兽。
“——不论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