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市的阴暗一角。
电光一闪,一柄短刀从天而降,贯穿仓皇奔逃的成虫的脚掌。
成虫惨叫一声,被惯性拉扯栽倒,黑暗中却削出第二把刀。刀刃扯出一道短促的弧,撕开成虫的筋肉、气管。血液“哗啦”溅上墙壁。
握刀之人步出黑暗,从虫尸脚上拔出另一把刀。镶嵌在双刀上的半透明锋刃化作一股海洋调的香气,随风飘散,然后,双刀在一道蓝光中合二为一,变成一把海蓝色的长刃剪刀,正是近一个月在调香师与虫族间声名鹊起的容器——“雷刃交响”。
雷音将剪刀插回腰畔的皮鞘。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哼笑,“变得像模像样了嘛。”
雷音搔搔脑袋,“这点程度还是没问题的啦,不然你不是白教了我一个月?”
话音甫落,她忽然一阵心悸,立刻抬手,指尖碰到剪刀柄的一瞬,她身后凭空浮现一道赤色符文,从中喷出密集的光弹,将偷袭她的另一只成虫射成筛子。虫尸缓缓栽倒。
“……”雷音僵立原地,出了一身冷汗。对面,一名肩披外套的红发青年无声步出夜色。
“还是太大意了。”他训斥,独眼微微眯起,“敌人还没全灭,手就离开武器,等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除非工作结束、回到安全的地方,每一秒都得绷紧神经,记住了?”
雷音点点头,有点沮丧。这一个月,她几乎每天都在战场上,却仍犯下刚才那种低级错误。这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追上楼湛的背影,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无需被他照看,真正成为配得上“搭档”之名的调香师。
忽然,一旁的垃圾桶“喀拉”一响,吓得她秒拔剪刀,回过头才发现只是一只觅食的野猫,心稍微放下了,肩膀却仍僵硬着。
看到她这副样子,楼湛皱皱眉,唤她一声:“音音。”
“在!”雷音马上抬头。
“笑一个。”
“……哈?”
“笑、一、个。”
突然间这是什么指令,雷音实在不能理解,却仍依言咧嘴一笑,看得楼湛大声哀叹:“我让你笑,不是让你扮鬼吓人!你那么紧张干嘛?”
雷音嗫嚅道:“这个……因为还在工作中。你不是说‘除非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身边就是安全的地方。”
他说得这么随意,以至于雷音觉得心跳漏拍的自己实在可笑。她定定神,确认:“这么说来,工作也结束了?”
一个月来,她和楼湛追寻陆离的行踪,所有线索渐渐指向同一个地方。
格利特尼尔号,世界顶级的豪华游轮,船上每半年举办一次为期三天两夜的派对,各地名流齐聚一堂。近来,调香师公会发现,许多参加过游轮派对的人都出现了虫卵感染的症状,更有不少人因此虫化,于是派出大量人手处理此事。调香师们治疗感染者,消灭成虫,却意外地从很多感染者嘴里听到了曾与酷似陆离之人碰面的情报。
今晚,雷音和楼湛便是奉命前来消灭一位在登上格利特尼尔号后虫化的女演员,不想目标周围聚集着一堆虫族保镖,混战、追击之中,便有了不久前的那一幕。雷音默算数量,偷袭她而后被楼湛消灭的那只虫,应该是最后一只。
然而,楼湛点头前却有一丝迟疑,“……是结束了没错……”
“太好了。”雷音长出一口气。想到白塔宁静的空气、松软的床铺还有弗洛吉的特调奶茶,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不过,她知道他们还不会立即回去。
“那先去吃饭吧。”她笑道。这是楼湛的习惯,每次工作结束,他总要品尝一番当地的美食,按他的话就是“吸取各地料理的精华”。雷音一开始只是被迫奉陪,渐渐地却也找到乐趣,当真期待起来。
看到她的笑脸,楼湛终于也放缓了表情,一笑点头,“说到这边的名产,当然是螃蟹吧。”
结果,两个人干掉了二十只蟹。走出饭店时,雷音觉得自己都快要横着走路了。
想着终于可以回白塔,她自然而然拐上通往火车站的路,不想楼湛叫住她,朝街边的露天咖啡座抬抬下巴,“……不急的话,去那边坐会怎么样?”
雷音有些纳闷,可想到自从洛兰出事后,楼湛几乎时刻紧绷着神经,难得见他提起兴致,便不想泼冷水,点点头应承。
两人寻位子坐下,楼湛去买喝的,走出一步又回头确认,“你是还没成年吧?”
“嗯,所以果汁就好。”
“知道啦。”楼湛耸耸肩,“不过,你说过的话我还记着呢。”说完便走进店里。
街头凉风习习,片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雷音放松地靠在椅子里,思考楼湛指的究竟是什么。与“成年”有关的话题……难道是那个吗?刚来白塔时,楼湛拖着她经过弗洛吉经营的酒吧,随口说:“今天事情不少,下次再带你来逛酒吧。”
“不,我还没成年……”她沉浸在白塔震撼人心的美景中,有点心不在焉,想了想,还是补充:“不过,一直挺向往的……”
“真的吗?”楼湛猛地转身。雷音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时有点惊慌,“是、是真的啦,和朋友喝着酒,聊着天,不知不觉整晚就过去了……这种感觉不是很棒吗?”
楼湛愣愣望着她,渐渐地,眼角好像有泪花在闪动,开口时语气都哽咽了:“你真的很不赖啊,小姐。你要是早点来白塔就好了!啊也不对……你就算早早来了也未成年,还是没有人陪我喝酒……”
原来是这么回事。雷音终于懂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年三月以后,我陪你喝就是。”
“真的!?”
“骗人是小狗。”
“噢耶!!!”
想到楼湛那时候的样子,雷音不禁“噗”地笑出声。
“这才是我想看的笑脸。”一旁传来轻声。
雷音吓了一跳,回头便见到楼湛端着两杯饮料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夜色溶解在他眼中,将那抹平日里过于凌厉的赤红调成柔和的绯色。雷音不觉垂下眼帘,嘀咕:“干嘛突然冒出来。”
“我可是很正常地走过来的,谁知道你想得那么专心。”楼湛放下饮料,落座,端起啤酒,“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喝一口酒,“我?”
雷音差点把橙汁喷出来,“怎么可能!”
“还真是我?”楼湛吃惊地挑眉,笑意却不自觉地扬起。见他这种反应,雷音知道嘴硬也没用,只好“咕噜咕噜”猛灌橙汁掩饰窘迫,结果不小心呛到,免不了又遭到楼湛的一番说教,手里还被他塞了餐巾纸。她胡乱擦擦嘴,纸巾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草药味,宛如雨后的泥土。那是广藿香,不知不觉间,她像熟悉本命香一样熟悉起来的气味。
在白塔的第一夜,她便是在它的环拥中陷入沉睡。
当她遭遇生平第一只成虫时,也是这股气味救她于险境。
之后的一个月,无论她在哪里,广藿香总萦绕在她左右,伴她历练,予她守护,被她追逐、憧憬。不知什么时候,曾经的彷徨、迟疑已经变成坚定的念头——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噬虫型调香师,像她在白塔的前辈、同僚一样,以自己的才能做出一番有价值的事。
这份转变——她知道,大半是因为有他在的缘故。
怀揣着逐渐涌现的温暖和充实,雷音放下餐巾纸,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阿湛。”
楼湛还在说教之中(主题大致是雷音和雪吹空谁更不让人省心),又说了两句才反应过来,“……干嘛突然道谢?”
“就是想说,你收下就是了。”
“口气还挺大。”楼湛哼一声,还有点介怀的样子,却终于扬眉一笑,“算了,正好有点东西要给你。”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推给雷音。她疑惑地拿起,“新的线索吗?和陆离有关?”
“……和工作没关系。”
“那为什么给我看?”
“不是‘给你看’,是‘给你’——给、你。”
“礼、礼物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雷音张口结舌,手中的瓶子忽然变得很重。她小心翼翼,低头打量,瓶子约一指长,沉甸甸的,似是水晶质地,表面切割成宝石般的八面,琥珀色的液体在瓶中闪烁晶光。她凑近微微抽动鼻子,不觉睁大眼睛。
“这该不会是……”
香水?
楼湛……送给她香水?
那个楼湛?
“那个楼湛”不知为何显得紧张不安,“我说你啊,不要明知故问……”
“真的是香水?”
“还能是假的吗!”
“你……你做的?”
“干嘛那么吃惊,我好歹也是个调香师!行了,别那么多话,赶紧闻一下。”
雷音满心讶异,又感到阵阵欢涌的欣喜,还有些许恐慌——为小腹中那团迷雾般翻涌的陌生心绪。在楼湛的催促下,她有点颤抖地拔掉磨砂瓶塞。
辛辣的药香扑鼻而来。
先是压倒性的广藿香,土腥气伴随阵阵苦涩与清凉,宛如黑云压城,先声夺人。渐渐地,那片浓烈的药香中透出丝丝光感与暖意,浓烈的广藿香融入檀香与琥珀的柔和轮廓,就像光线穿出阴霾,温存融入狂野。黑云之下,绿意溶溶。
夜风卷袭,香气渐散。雷音睁开眼睛,看见的明明是城市夜景,她却感觉自己仍置身在那片渐渐透光的云层下,仍在重温过去一个月与他共度的时光。
楼湛盯着她的脸,好像已经放弃掩藏紧张,“感觉怎样?”
“好厉害……”
“……‘好厉害’是什么啊!?”楼湛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弄得雷音也紧张起来,“就、就是很厉害啊,跟专柜里卖的……不,比那种厉害多了。如果正经地发售,肯定大家都抢着买……”
这话真的不是恭维。就算还是个学徒,雷音也能辨出这款香水的不凡之处。原料并不复杂,却营造出迅猛的气势和强烈的氛围,与楼湛在战场上的风格如出一辙,中调以后的细致之处,又令她想到他平日里的种种,不禁由衷地说:“而且,这瓶香水和阿湛很像。”
“和、和我吗?”
“嗯,闻到它就好像看到你一样,感觉很安心……”雷音挠挠头,不好意思看楼湛的眼睛,“其实,我最近总是在想,我老是出错,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厉害,万一你不在旁边,又该怎么办……所以,收到这瓶香水很高兴,好像GET了……对,好像GET了可以随身携带的阿湛!”
楼湛原本在故作镇静地喝啤酒,闻言险些呛到,“你、你你随身携带我!?”
“只是比喻——比喻!”
“这、这样啊……只是……比喻啊……”他稍微镇静,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失落,怔愣片刻,又确认:“所以,你还挺喜欢的咯?”
“当然!”
“那就好。”楼湛长出一口气,一旦放松下来,平日的神情又回到他眉宇之间。他端起啤酒杯靠向椅背,沉默片刻,忽然说:“你最近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我?”
“没错,就是你。认真对待工作虽然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自己逼太紧,身体、精神都会垮掉的。什么‘哪一年才能变得像我一样厉害’……喂,你才来白塔一个月,要是现在就比我强,我不是该去切腹了?别成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做好手头的事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唇角轻勾,“而且,你可是我见过的第二能打的女人。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我也会一直盯着你的。可以吧——小姐?”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雷音不禁笑起来,轻轻点头。她连日来紧绷着神经,听到楼湛这番话语,踏实之余又充满感激,这才总算明白他今夜反常举动的理由,也明白了蕴藏在那瓶香水中的鼓励之意。她想一想,再次拔掉瓶塞,小心地倾出一滴琥珀色的香水至指尖,像弹硬币一样打个响指——
水珠弹入夜空,散作芬芳的雾,徐徐散落。她任由丝丝沁凉落满全身,闭眼呼吸,不知不觉间,身体与灵魂都宁静下来。
楼湛注视她片刻,垂目喝酒,一丝炽热只映在酒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