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梧桐丘博士的精湛医术下，洛兰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却仍昏迷不醒。陆离依旧行踪不明，阴云仍笼罩在白塔上方。在这种气氛中，格利特尼尔号上的派对即将开幕。
为了一探船上究竟，调香师公会派遣楼湛与雷音上船调查，因为他们实力不凡，却又不是“香樟结社”成员，不至于打草惊蛇。他们被赋予的任务，只是查明真相，后续工作便由结社接手。
就这样，在十二月中旬的晴和蓝天下，两人登上了豪华游轮格利特尼尔号。
雷音本以为，又经过了一个月的历练，还有楼湛在身边，应付此次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大体上，她没有错，除了一件万万没料到的事……
“……‘不会跳舞’是……什么意思？”楼湛在一棵棕榈树下停步，迟疑地问，那种表情，好像她说自己刚刚才知道地球位于太阳系中。
“就是字面的意思。”雷音也很窘。时间将近七点，他们换上正装，正要赶赴游轮上的舞会，陆离投靠的虫后很有可能出现在那里。经过位于游轮中央的露天花园时（她还在心中感慨一句：不愧是世界顶级的豪华游轮！），她一边努力不踩到身上那袭海色长裙的下摆，一边随口问：“我们只是去调查，不会跳舞也没关系吧？”没想到楼湛反应激烈。
看到他难以置信的样子，雷音忍不住自我辩护：“拜托，我原本只是个普通学生耶，怎么可能会这些上流社会的技能？”
“不，我吃惊的不是你不会……”楼湛慢慢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眉心浮起细纹，“……而是你不会却不早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知道你一个人在舞池边瞎转悠有多可疑吗？”
雷音自知理亏，明明上船前按照要求准备好了礼服，却没料到有跳舞的需要，确实是她太欠考虑了，只好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要不我们分开行动……”
“不行！你知道这条船有多危险，怎么能放你一个人？”
雷音不说话了。原本她也没指望楼湛会答应。从她来到白塔的第一天，尤其是她在格拉斯遭到虫族的挟持后，楼湛每天都守在她旁边，近乎寸步不离。最近虽然放松了些，重大关头却绝不会放任她行动。她只当“监护人”的职责便是如此，更兼近日来逐渐察觉自己的心意，能与他一起行动便感到喜乐安宁，自然更不会有怨言。
腥咸的海风吹过甲板，夜幕降临，华灯灿烂。受邀上船的客人大多聚集在宴会厅，白昼里热闹的花园反倒安静下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弹钢琴，阵阵音乐随风飘来。
终于，楼湛叹息一声，朝她伸手，“手。”
“……什么？”
“手！你的手。”说完，他干脆直接执起她的右手，拖向自己。雷音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倒向他怀中，眼看要摔倒，他的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将她稳稳扶在臂弯中。
雷音喘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抬头，呼吸不觉微滞。
夜幕前，楼湛低头凝视着她，眼中似含有一丝戏谑，表情跟语气却仍是一本正经的，“还有一点时间，就由我教你最基本的舞步吧，用心学啊，小、姐。”
“等等……”雷音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展开，她完全没料到！楼湛教她跳舞？以、以现在这种姿势？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很不妙……她知道楼湛看似不拘小节，却不乏敏锐之处。这样下去，她那点小心思都不一定能瞒过他，当下连连后退，“那个，我看我们还是分开行动……”
腰上的力量顿时收紧，阻止她离开。面对她错愕的视线，楼湛倒是坦然，甚至都不再隐藏戏弄的笑，“讨厌我教你吗？”
“那倒不……”不如说正是相反才糟糕。
“那就是喜欢？”
“……那也谈不上！”
“真的喜欢？”他挑眉，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是真的惊讶，“那就没问题了。”说话间，他左手五指与她的手指无声交缠，扣紧她的手掌，余光朝她左手一瞥，“另一只手？”
片刻僵持后，雷音终于投降，败给了他，也败给了自己心底隐秘的渴望。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扶上他的肩膀，他的燕尾服表面留着海风的凉意，却在她的手掌下逐渐升温。
“……那就开始了。”他的身体微微放松。
钢琴声随风飘来。和着那支圆舞曲的节奏，两人慢悠悠地转圈、摇摆，楼湛不时出声指点她舞步的关键。雷音竭力集中精神，告诉自己“这是工作，专心，专心”，每动一下却都清楚到多余地感受到楼湛扶在她腰间的手，一不小心就踏错节奏，差点踩到他。他叹一口气，“我不是让你‘用心学’吗？”
“我是用心在学来着……”雷音说得有点心虚。
“不对。”楼湛干脆地否认，引着她在花坛前旋转半圈，“我见过你‘用心’的样子，飞快地吸收新知识，在和虫族的战斗中取胜，拼命想追上别人和我。相比起来，现在你简直是在做梦。”
雷音默不作声，因为无可反驳，却还有几许被他注视、认可的雀跃。
忽然，楼湛俯下身，凑在她耳畔轻声问：“所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
“……”
“哦？不否认吗？”
“反正就算我否认了，你也只会说‘还真是我’吧？”
楼湛笑起来，温热的吐息掠过她的耳垂，那股热量仿佛渗进她脖子的血管，与通过呼吸进入身体的广藿香气息汇流，顺着血液流向全身。她轻舒一口气，努力保持至少语气的镇静，“……不否认吗？”
海风轻拂，他却陷入沉默，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不，你想着我，我很高兴。”
根本是答非所问——雷音想这么说，却无法发出声音。声带、呼吸、四肢仿佛全被夺走，在他的那句话中化作一片古怪的虚空，虚空深处却有某种陌生的东西逐渐燃烧，烧燎着每一寸被他触碰的皮肤。在轻微的眩晕与脱力感中，她扶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不觉下滑。他立刻收紧环绕她腰肢的手臂，几乎将她紧拥在怀里。
“……你知道我并不讨厌龙涎香吧？”微微发哑的嗓音传入她耳中。
雷音尽管意识模糊，闻言却仍一怔，“可你那时候说……”
“我不讨厌。”楼湛轻声打断，“但是，它很不妙，尤其是在你身上……”
他音调渐低，面颊似有若无地摩擦着她的脖子侧面，左手一点点向上移，指尖掠过她光裸的脊背，带给她一阵阵的紧张不安与微醺的欢欣，她的呼吸渐显急促。不知什么时候，那股泥土般的药香深处渗出一丝丝甜美的香气，仿佛渴望脱离枝丫的果实，害她体内那团陌生之物燃烧得更加炽热，脚下机械的舞步终于停止，楼湛也随之止步。
钢琴声时隐时现，棕榈树的影子斑驳散落。两人对视着，都有点不知所措。
终于，雷音说：“等一下还有工作。”
“是啊。”楼湛认同。
寂静再度降临，却比之前短暂得多。不约而同地，两人有了动作——她踮起脚，他俯下身——
一声尖叫传来，令他们动作骤止。
短暂凝滞后，两人同时转身奔向叫声来处。并非他们反应过度，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中，分明混杂着一缕异样的空气——虫族的气息。
“你怎么看？”雷音边跑边问，以皮鞘固定在大腿内侧的“雷刃交响”蠢蠢欲动。
楼湛立刻答道：“级别不高，中将以下，虫交给我，你救人，状况危急就联络流花。”
“好。”
简短交谈间，两人跑过大半个公园，一拐弯便看到有人倒卧在地。雷音立刻奔过去，身旁的草丛却是一晃，虫的气息飞快遁远，楼湛拔腿便追，很快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热带植物在海风中“哗哗”摇曳，远处的灯火华美绚丽，却愈衬出这个角落的死寂。雷音定定神，拔出剪刀握在手中，慢慢走向遇袭昏迷的人。
一步，两步……她愈是接近，愈是放心。从气味判断，那人并无大碍，看来袭击他的虫还没来得及取食灵魂便被吓跑了。这样一来，也无需联络负责后援的玖流花，只要用“忘忧香”抹去遇袭者的记忆……
蓦地，她思绪一滞，在直觉的提示下低头——
却已察觉得太晚。
一股腥涩的气味在脚底爆发，撞上她的防御香，后者像阳光下的薄雪般转瞬消融。“姜黄的福德调香师”的防御香，即使在再强劲的攻势下也从未如此脆弱。
——难道是……破盾之香？
一道醒悟掠过心头，她僵硬地回身，“陆……”
“是我。”轻柔的话音从空气中传出。紧随其后的，是“嗤”一声微弱的枪响。
失去防御香的保护，人类的脆弱身躯，并不是子弹的敌手。
雷音缓缓前倾，栽倒在地。
她身后的空气轻微扭曲，从中凭空显现一名握枪的青年。他俯身凝望雷音的尸体，摇头感慨：“你们啊，都喜欢用老师的防御香。阿湛也是老样子，一牵扯到工作就认真过头，给点饵就咬。太好预测的人，一般都活不久……”
他的声音清爽温和，薄唇时刻勾着亲切的微笑，好像随时预备着博得他人的欢心，即使对方是一具尸体。
“……不过，我不讨厌你们这样的人。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母亲’非常渴望你呢……雷音。你也和阿兰一样，要来夺走我的容身之处吗？若是这样……”
那抹亲切的笑意微微扭曲，浓稠的黑暗侵染他的双眸。
“……你乖乖去死，就最好不过了。”
他猛然举枪，对准雷音的尸体连续发射，打光所有的子弹后，还持续扣动扳机，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压抑、疯狂的低笑。然后，他慢慢收回枪，带着满足而扭曲的微笑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他的步速逐渐减慢。
远处灯光辉煌，仿佛美好的世界在召唤他，可他产生一种预感，自己永远也无法到达那里了。
因为，他看见脚边迅速拉伸、变形的阴影。
他听见射在“雷音”身上的子弹“喀拉啦”弹出、坠地的声音。
他感受到——以全副的灵魂感受到——压倒性的气场。
他永世无法企及的上位者，此刻，就站在他身后。
她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对雷音出手，就算是同巢，也不能原谅。”
海风送来阵阵灼烧般的气味。陆离伫立原地，余光瞥见了身后之人投在地面的影子——迎风凌舞的长发下，两把镰刃宛如狂怒的荆棘。
陆离僵立良久，终于轻轻叹息一声：“……确实，你也是我比不上的。”
话音落定时，狂怒卷袭，银白色的镰刃横扫，牵出飞溅的鲜血。陆离的头颅高高飞上半空，唇边犹带着那抹亲切的微笑。
——当楼湛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孤伫头颅下方的少女，金铜色的长发飘飞不止，双眸在过长的额发中隐现，一抹鲜血斜贯颜面，从面颊到嘴唇——不久前还想要吻他的唇。
从她身上，传来虫族大将的压倒性气息。
这一刻，楼湛终于明白了洛兰的执着，却似乎太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