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夜的事情,直到现在,他都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那晚,他送走最后一名病人,将当天的病历和第二天要用到的资料整理完毕,锁上诊所,走出大楼。
夜已深,雨方歇,黄叶落了满地,风里有清新的泥土味。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静悄悄的。
忽然,一声大响惊得他回头,望进旁边的巷子。
巷子深处,一个上班族打扮的醉汉一脚踹倒垃圾桶,骂骂咧咧,发泄白天的怨气,垃圾和酒精的臭味弥漫。
他皱皱眉,正要走开,全身忽一僵。
针尖般的违和感扎刺皮肤。
夜幕下,某种“存在”正在逼近。
翻腾。
冲刺。
奔向大楼边缘,一跃——
他直觉地抬头。
——一道黑影从楼顶坠落,半空中,寒光闪现。
噗,一响,近在咫尺。
黑夜重新沉入死寂。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吵闹。
一点,一点,他收回视线。
醉汉哑然僵立,张大了嘴,双眼圆瞪,胸前突出一截刀尖。任谁都能看出,那是致命的重伤。
在他呆滞的凝视下,刀尖一点点后撤,拔出醉汉的身体。身躯顿时向前栽倒,同时由内而外地崩解,化作大量白色粉末,随风飘散。
失去支撑的衣服委顿在地。他没有去看。
甚至,顾不上尖叫、逃跑。
全副身心都被眼前这一幕占据。
夜色浓稠,飘扬的粉末中,蹲着一只怪物。
吧唧,咕噜咕噜,吧唧。怪物酣畅淋漓地进食,畸形的剪影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微微颤动,黏腻血腥味在潮气中蔓延。
明明恐怖到了极点。
可是,他无法挪动步子。
映着巷**入的灯光,他在那团剪影中看到了无机质般的青白皮肤、突出的锁骨和纤细的肩膀。怪物竟拥有少女的形象。
她金铜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浸透夜色,却又泛着流光,令他习惯黑暗的双眼一阵刺痛。
她头顶刺出触角,上半身以球形关节与下肢连接,半透明的翅膀垂下肩膀,翅膀下,本应存在“双臂”的地方,刺出一对尖而长的镰刃,右侧的刃锋还在滴血。
血液溅上她的胸膛、脸颊,染红她的嘴唇,她却连嘴都顾不上擦一下,垂着脑袋、鼓着腮帮大嚼特嚼,不时咂嘴,露出森森白牙和鲜红的口腔,某种不同于鲜血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嘴角淌下。那吃相明明异常粗野,却让他看出了神,身体因强烈的冲击而打颤。
——真美。
骤然掠过脑内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感到疯狂。
——就像一只贪婪的母螳螂。
颤栗顺着肢体蔓延,恐惧与狂热将他绑缚在原地。他手心出汗、呼吸急促,目不转睛地凝望进食的少女,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不敢、还是不舍移开目光。
终于,少女意识到了什么。
她咀嚼之中,一滞抬头,目光透过过长的刘海,钉在他脸上。那双眼睛红光隐现,射出纯粹到饱含稚气的狂怒。他脑内“轰”的一声,血液为之冻结。
满心以为自己死期将至,那对镰刃下一秒就会将他劈成四块。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湿冷的风舔舐他的脸颊。
他慢慢睁开眼睛。
迎上他的只有阴暗、寂静的长巷。
那晚之后,他停下了手头一切工作。
他原本是一名心理医生,在绿树成荫的凯旋大道有自己的诊所。
他每个星期工作四天,穿亨利·布兄弟的定制西装,西区的桌球俱乐部里有他专用的球杆。就算在星期五的晚餐时间,他只要出现在餐厅门口,两分钟内就会有侍者引他来到专为贵客保留的餐桌前。若他那天心情不错,便会开一瓶木桐,但只喝一杯。他从来不知道第二杯酒的滋味。
他时常受邀出席各类晚宴,在那里认识形形色色的漂亮女人。他早就考取了驾驶执照,却很少开车。大都市的交通状况像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将自己的时间交由它左右,他不能忍受。因此,在工作日,他总是步行来回在诊所和住宅之间,潮湿、清爽或闷热的风吹拂他的脸颊。他生活中无法控制的部分,也只剩这阵阵的风。
从前,他对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其实现在也没有。
它只是一夜之间黯然失色了。
他关掉诊所,调动一切资源,用所有想得到的方法调查。皇天不负有心人,世界在他面前逐渐剥落面具,露出真容。他知晓了世界背面盘根错节的黑暗,知晓了名为“虫”的怪物,知晓了他们的诞生、狩猎、战争和存在方式,知晓了那夜少女的真身。越是了解,越不能自拔,一度在人类世界得到满足的疯狂又开始蠢动,对此他送出最热切的欢迎。
凝望深渊的人,深渊终将回以凝望。当他彻底被人类世界抛弃时,他终于找到了最渴望的答案。
循着答案,他来到名为绯月的虫族女王面前。他跪在女王脚下,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女王听完,饶有兴味地歪过脑袋,“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竟然主动说想成为我的‘孩子’。我能给你什么呢?”
“力量、危机和难题。”
“黑音不会更好吗?”
“除了这些,我还想要作为宰相辅佐女帝的机会。”
“呵呵……看来只能是我呢。”
“是的,只能是您。”
于是,女王欣然产下虫卵,送进他的灵魂。立刻,曾被人类那矛盾、坚韧的灵魂所压抑的黑暗欲望暴涨,一瞬即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卷裹吞噬。欲望持续膨胀,到达极限后缓缓收缩、冷却,化作一团坚硬、闪光的碧绿矿物,悬浮在他胸中。那是他作为虫族的崭新灵魂。
他倒伏在地,喘着粗气睁眼,立刻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脖子周围闷热、沉重,背后流淌的风,一丝一缕,都能清楚地感知。
女王俯视着他,满意地颔首,“果然是逸才。通常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破蛹’,只用了几分钟呢。”
她扫视他全身。他从前剪短的黑发泛出翠绿,顺着脖颈、肩膀滑下,在地面蜿蜒,宛如一道道闪光的液体。两对巨大的半透明薄翼竖起在背后,微微颤抖,尚未完全展开,还泛着湿气。
“而且,是我想要的蜻蜓型。”
净澈无瑕的微笑牵起在女王唇边。
“新生快乐,我的‘孩子’——
“——从今以后,你就叫‘妃天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