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棠罹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呼唤,从前也有,但不频繁。虫后行事低调,若非必要,鲜少用到棠罹,她的战斗太显眼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倒在自己家的床上沉睡,等候下一次呼唤的到来。
日常生活有雷音照顾,她甚至连家门都不用出。
除非——要去觅食。
棠罹已经将作为虫的活动限制在最低程度,对能量的消耗也降到最低,然而,消耗仍然存在。每个月至少一次,为了活命,她不得不循着腐烂灵魂的气息外出狩猎。这是个危险的过程,寻觅、追踪、潜伏,打倒夺食者,误导调香师,避开普通人类的耳目……绝不容易,但她向来做得不错。
却也有出差错的时候。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她进食的场面被人看见了。
连续的秋雨令狩猎变得更难,好不容易找到猎物、抓到出手机会时,她早已饿得眼花,放松了警戒,只顾将食物拼命往嘴里塞。大嚼特嚼之中,终于察觉不对,一抬头就看到巷口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吓得完全呆住,一动不动。尽管如此,他仍然将背挺得笔直,就像某种烙进骨子里的本能,一看就是在附近工作的社会精英。
逆光之中,他死死盯着她。
那一瞬,心跳漏拍。
那种眼神——来自如鱼得水的人类的眼神,她很久没有正视过了。成为虫之后自不必说,虫化之前,便一直、一直躲避着。可看到这个男人的一刻,她被迫回想起了全部,想起了被那种眼神凝视的日日夜夜,那时的屈辱、孤独,还有与日俱增的愤怒。
——杀了他。
——快逃。
截然相反的冲动在心中碰撞,后者获胜。她衔着食物仓皇逃离,不等回到家便将一切抛给雷音,那之后又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惊惶中恢复。从那天起,她活动得更少,吃得更少,不到极限绝不出门。有时候她甚至想,也许自己就这样慢慢饿死在家里了。
饿死也没什么不好吧?不如说,是为世界消灭了一只害虫。
而且,她有好好摄取一般的食物维持人类的躯壳。她死了之后,身体说不定会归雷音所有。那也很好啊。雷音才是有资格活下去的那个,远比她有资格。
意识恍惚地想着这些事时,她甚至对死亡产生了些许期待。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对“母亲”,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昏暗而空旷的废屋中央,女王端坐在华丽的椅子里。不同于从前的是,她身边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棠罹,这位是你的新同僚。”女王微笑,朝旁挥挥手,“镜,自我介绍吧。”
男人上前一步,躬躬身,“初次见面,棠罹大将。我叫妃天镜,今后恐怕和您有不少共事机会,届时还请多关照。”
他态度恭敬,吐字清晰,透出一股游刃有余,与身上那套高档西装非常相称。深绿色的长发全部向后梳,然后垂至脚边,整个人散发出毫不含糊的精干。被这种人恭称“大将”,棠罹感到一阵不适,含糊地晃一下脑袋算作回应,单膝跪在女王面前问:“陛下今天叫我有什么事?”
命令从前方传来,她吃了一惊,反射性张开嘴,又垂下脑袋。
“……是。”
骤雨前的寒气透过陈年的木头,渗进废屋。
女王命她和妃天镜一起行动,“镜会告诉你怎么做。”
棠罹一点也不喜欢和人共处,尤其是妃天镜这样的人。但是,虫后的命令无法违抗,除非她活得不耐烦了。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活下去的话,她姑且也会去做。
所以,她默默跟着妃天镜,寄望于他是个讲求效率的人,好让她赶紧做完事情回家。可除了一开始简单的几句话外,他几乎没再出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空气渐渐变得混杂,令棠罹紧张。她飞快抬头一瞄,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人来人往的都市繁华区。街对面,红灯转绿,人流陡然涌动,她慌忙跳出两步才没被卷进去。
“……喂!”她慌慌张张拉上兜帽,边躲避行人边追上前面那道悠然穿行的背影,哑着嗓子低吼:“告诉我要做什么。”
轻柔声线传来,“见面的时候有些匆忙,棠罹大将,所以您可能是忘了,我的名字是妃天镜。”
“这不重要。”
“我们正要共同展开行动,如果我在您心中是连名字都无所谓的存在,不会对合作产生些许影响吗……我是这么认为的,棠罹大将,若您能认同就太好了。”妃天镜边说边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发变成了整洁的黑色短发,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十足就是社会精英。街上人流如织,可他的行进路线上,行人不自觉便避了开去。棠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得和这种人走在一起。
她按捺着烦躁跟在他后面,“行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了,现在告诉我陛下的——”
话没说完,妃天镜率先拐弯,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大路上。她不禁停步,“喀嚓”握紧拳头。道旁行人投来窥探的视线,她没有管,视野边缘爆出点点火星。
这时,仿佛一只小手轻轻按住她的灵魂,刚刚燃起的怒气焰苗熄灭了。以前从来没有这种事。她的怒火只会越燃越旺,贪婪地吞噬氧气,恣意蔓延,直到烧光所有。
她不可思议地呆立着,片晌,慢慢转过街角。妃天镜正在一家带台阶的老店前面等待,见她露面,恭敬地弯弯腰,朝店门一挥手。
老店名叫“亨利·布兄弟”,以全手工高级定制西装闻名。放在从前,棠罹别说走进这种店,根本连店门前都不会路过,她挑选衣服的唯一标准就是能否将她完美淹没在人群中。在她看来,这家店的所有展示品都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妃天镜持有不同的意见。
“棠罹大将,您是‘母亲’麾下的大将,应该具备与头衔相称的体面。‘体面’加‘实力’就是‘威严’,这是通行一切社会的公式。
“再说,未来我还会时常与您一起行动,若您继续作现在的打扮,反而无意义地引人注目。”
棠罹承认他说的第二点有些道理。她去见虫后时穿的是一件灰扑扑的套头衫,和衣冠楚楚的妃天镜走在一起,确实不相称到一种可疑的地步。尽管如此,她仍对他所谓的“体面”嗤之以鼻,这个词就和“漂亮”“快活”一样,做作得可笑。
“这种衣服,不适合我。”她望着橱窗里模特身上泛着高档光泽的条纹西服,想象了一下自己穿上它的样子……不行,想象不了,一定和穿着偷来的衣服一样。
——如果是雷音的话,倒是……
头顶传来一阵颤栗,她的思绪为之停滞。
“您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呢……这恐怕就是您最美的地方吧。”
妃天镜站在她侧前方,两根指尖顺着她的长发外侧轻轻滑下。那份触感细微得像风,恰如他的低语。
“——一定会很适合的。这一点上,还请您相信我,棠罹……大将。”
他镜片后的绿眼睛闪动着真意不明的温存。一股热流冲上棠罹头顶,也不知是那种眼神、那个刺耳的字,还是他恬不知耻的举止点燃了她。
啪!她一把挥开他的手,低吼:“不要这么说我!”
她大步离开,走出两步又一滞,“那个字,不该拿来形容我。”
妃天镜眉毛一动。他默然目送棠罹的背影,渐渐地,一边嘴角勾起,眼里的温度却消失了,碧光微烁,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