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棠罹还是被妃天镜劝回了“亨利·布兄弟”。
这个人明明骨子里就透出一股目中无人，偏偏毫不介意放低身段，面子上又抹得一团和气，令人不知不觉就顺了他的意，惯于直来直往的棠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不如说，从小到大，她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这种人。
谙熟一切规则，无论在哪里都如鱼得水。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能做到？
——明明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世界。
——都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虫呢？
这个叫“妃天镜”的人，一定是我永远不能理解的。当棠罹在散发布料与木头气息的老店里，像人偶一样任由手持皮尺、别针与粉笔的老裁缝摆布时，她默默地想。
——这种人，却说我“美”……
她摇摇头，将无谓的困惑甩出了脑袋。
结束量身走出裁缝店时，天已经全黑了。妃天镜看一眼手表，终于宣布他们该去为虫后效劳了，令棠罹长出一口气。他们离开灯火辉煌的繁华商街，进入一条黑漆漆的小巷。
“请您打开这个，棠罹大将。”妃天镜朝地面一点头。棠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糊满污垢的下水道井盖。她看看井盖，又看看面前一口一个“棠罹大将”、显然位阶比她低的雄性成虫，没有动。
“为什么不是你？”
“很遗憾，棠罹大将，我手无缚鸡之力，而且——没有冒犯的意思——衣服比您贵。”
棠罹又看他一眼，俯身用一根手指勾住井盖，拎起来丢在一边，然后把指尖的污物抹在妃天镜的西装外套上，率先跳了下去。
过了一会，妃天镜也下来了，只穿着衬衣。
“虫后白鹭——”他们穿行在空旷、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妃天镜开始解说，“以废弃的地下水道为据点，称霸这座城市的地下女王。在这里，就连黑音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我们年轻的‘母亲’，势力当然远不及她。”
棠罹瞥他一眼。他伪装的黑发随着深入地下逐渐转为浓绿，悄然延长、垂至足边，眼镜也收了起来，那张侧脸以人类的标准无疑该被归入“俊美”的行列。此刻，他脸上不见丝毫哪怕是被压抑的怒气，只有对眼下任务的专注。这个意义上，棠罹倒是理解了“母亲”器重他的理由。
“但是，”他续道，“白鹭麾下有着能够肆意操纵人类记忆的蠹鱼型大将，这份能力对我们‘母亲’的霸业必不可……欠……”
他逐渐压低嗓音，闭上左眼，右眼一瞬不瞬地望进隧道深处的黑暗。地下水道整个地微微颤动，仿佛一列火车正迎面飞驰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棠罹只觉眼角闪过一片透白，身体骤然腾空。下一秒，某种庞然巨物冲出隧道深处，掀起阵阵狂风和恐怖的巨响，一边冲撞下水道一边飞快远去。棠罹目瞪口呆地俯视下方，等她回过神时，巨物早已远去，周围恢复了平静。
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那该不会是……”
“一条巨大的蚯蚓。您没看错，棠罹大将。他是白鹭的哨兵，在夜里嗅觉会变差。”妃天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一愣，这才意识到，当巨蚓飞驰而来的一瞬间，妃天镜抓着她飞上了半空，他的体温透过一层衬衣布料传来。
人的体温。
不是血，不是内脏，不是被洞穿的肢体。
活生生的温度，触碰着她。
她定定神，拨开他的手，平稳落地，站直、转身，“你没必要管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就顾好自己。”
在她的注视下，妃天镜缓缓降落，背后两对半透明的巨翼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高速振动。就连棠罹也知道，飞得快容易，要飞得这么慢且稳定，难上加难，至少她是做不到。
是蜻蜓啊。她在心中恍然。
“承蒙棠罹大将挂怀。”蜻蜓巨翼在妃天镜身后“扑”地一闪，消失了。他随手拉正领带，活动一圈脖子，“不过……无论以何种立场，我都不会丢下您不管，还请放心。”
那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浅笑，但，是因为周围太暗吗？竟透出一股险恶。棠罹的心脏“咚”地撞上胸腔。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今天一直萦绕心头、时远时近的焦躁是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她讨厌这个男人。
接下去的时间里，棠罹一直沉默着，只作最低限度的应答。尽管如此，对于妃天镜的侵入计划之周密，她不得不服气。他们只掀起几场以秒计算的小规模战斗就通过了白鹭虫巢的大半防线，与棠罹从前参与的那些一路前进一路打的任务大不相同，若不是对虫巢内的状况了如指掌，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不过，棠罹转念一想，如果是蜻蜓型，有这种程度的情报收集力也不足为奇吧。
终于，他们侵入虫巢核心，距离白鹭的寝殿只剩最后一道关卡。
“这里就稍微有些棘手了，棠罹大将。”两人藏身暗处，妃天镜以右眼观察下面一层。那是好几条主干水道交汇的开阔空间，其中一条经过大幅改建的水道便是白鹭的寝殿。然而，寝殿外密布战斗型卫兵，其中有几名明显拥有将衔——大将，说不定。
妃天镜轻舒一口气，睁开左眼，续道：“但是，考虑到棠罹大将的战斗力，通过的几率还是很高的。首先由我引开右翼的那一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慢慢地，一绺头发滑到眼前，他却没有察觉。
棠罹跳进了战场。
人在半空，她的腰肢拉伸、变作球状关节，双翼下“铮”一声弹出镰刃。
她屈膝落地，再跃起时，转至极限的腰蓦然反向旋转，双刃卷起一阵旋风血雨，方圆五米内的士兵来不及惨叫便被绞成了肉末。
血雨尚未停歇，她怒吼一声，一刀砍断敌方将领攻来的剑，又一刀削掉对方的头，反身一脚踹飞断剑、连续贯穿两名士兵的胸膛，顺势起跳、挥刀结果侧后方的敌人，紧接着又以尚未倒地的尸体为踏板，接连接力、翻腾，每一跃都带来至少一具喷血的尸体。
“……”
妃天镜愣愣望着脚下的修罗地狱，指尖不知不觉开始颤抖。
——没错……
忽一次攻防交错，棠罹身体回旋，金铜色长发凌舞，发隙隐现双眸。那是泛着红光、狂怒涌动的疯狂眼神。
——没错，就是这对眼睛。
——是她。
——真的是她。
秋雨方歇的夜。暗巷深处的食人怪物。以鲜血装饰、美艳不可方物的母螳螂。
她眼底纯粹到饱含稚气的狂怒，令他的灵魂深深震颤。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能做到？
——在那个连人心都被剖析透彻的枯燥世界里，却拥有那种粉碎一切界限的眼神。
——果然啊……那样的她，一定不是人类。
那一晚，他人生第一次，被“无法控制”的狂热击穿身体。
那份躁动的、黑暗的、湿热的、粘稠的感情，若是无法纳入“控制”之中，他绝对是活不下去了。是的，绝对不行。他的生命中，还没有什么是无法“控制”的。在他这台精密的器械中，狂乱的齿轮，一颗也不曾有过。
必须矫正过来。
所以，他站在了这里。
为了她。只为她一个人。
这就是“妃天镜”诞生的最大理由。
一声突兀的钝响令他一个激灵回神，低头便见棠罹踢开最后一具尸体，以滴血的镰刃拨开面前一绺乱发，哑声说：“我的战斗力，你还考虑得不够。”说完穿过尸山血海，大步走向虫后寝殿，挥起右手刃。
在陡然爆开的巨响中，妃天镜闭上眼睛，深呼吸。被汗水浸透的衬衣紧贴在身上，冰凉滑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