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很凉爽,风吹起时,甚至带着一丝寒意。然而,棠罹站在街边,却一阵阵地冒汗。
总觉得,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她。
有些人甚至一边走一边回头。
从她站在这里开始的十分钟里,她获得的注视比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
——果然完全不适合。
她不自在地扯一下西服前襟,高档毛料那柔软而温暖的手感令她产生一种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冲动。然而,妃天镜指定的汇合地点是这里。胡乱行动的话,说不定会拖慢工作进度,因此惹怒虫后就糟了。
只能继续忍耐。
看看时间,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一阵,妃天镜会迟到还真是少见。
扫荡白鹭虫巢、将蠹鱼型大将纳入绯月麾下后,已经过去半年,期间,两人一起行动过很多次,基本都很顺利。棠罹尽管讨厌妃天镜的性格和做派,却不得不承认他作为同僚无可挑剔。从他们第二次配合开始,低估她的战力之类的失误,他再也没有犯过。
最近一阵,她却没怎么听到虫后的呼唤,自然也没见到妃天镜。他大概为了建立虫后的根据地还有那个什么“圣母教”的事在忙吧。那些复杂的事情,棠罹不懂,也乐得清闲。
没想到,昨天她忽然收到妃天镜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做好的西服外套与长裤套装,还有一张卡片,写明今天会面的时间、地点,并特別注明让她换上新衣服再来。她猜是要潜入相应的场所,所以忍住抗拒照做了。
——早知道会显得这么奇怪,还不如……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她注意到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来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她一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被勾动的记忆化作阴霾笼上心头,她不禁一缩。
醉汉见她退缩,胆子肥起来,嬉笑道:“小姐姐身材真好~反正也闲着,陪我一会嘛。”棠罹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只能一步步后退。咚,后背撞到了墙。
醉汉大笑,“没地方跑啦。”说着胡乱伸出手。棠罹阵脚大乱,猛然闭眼,在心中呼唤。
——雷音,帮帮我……
唤声未落,周围气氛忽然一转,醉汉长声惨叫:“啊痛痛痛痛——”
斜上方传来冷淡的嗓音,“适可而止如何?垃圾。”
棠罹半信半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没错,真的是妃天镜。然而,那种冷酷的眼神,令她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被妃天镜扭住手腕的醉汉瞪大眼睛,“你说谁是垃——啊啊啊痛痛痛——”
妃天镜手上用力,表情却不见波澜,“我是为了保护你啊,垃圾。我家的大小姐有点怕生,要是惹急了她——”
他俯身凑到醉汉耳畔,轻声道:
“——你会死哦。”
“咿——”
妃天镜适时松手。醉汉踉跄两步,落荒而逃。棠罹呆望着那道背影,既是吃惊,又是佩服,隐隐还有一分烦躁。
赶走那个人,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她就是做不到呢?
别说做不到,根本连该怎么做都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手应该往哪里放才好……她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不明白,看不懂。越疑惑越焦躁,越焦躁越生气。无数次,怒火冲上头顶,再清醒时,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焦土中央。
屋檐外,阳光刺眼,醉汉早跑得不见了,棠罹却还呆立着,直到妃天镜的声音响起,“抱歉来晚了,朱隐比我想的还难缠。现在正是用得着她的时候,多少得应付一下。”
朱隐就是昔日白鹭麾下的蠹鱼型大将,能量据说是“自卑”。第一次见到她时,棠罹这辈子头一次产生一种“原来我是个正常人”的感想。要和那种人周旋,妃天镜也是挺辛苦的,可干得了这个的也就只有他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瞥他一眼。
他今天仍然毫无必要地衣冠楚楚,并且像每次进入人类世界活动一样,头发伪装成黑色短发,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要是棠罹与他素不相识,在街上碰到他,绝不会想到他竟是虫族的一员。
她摇摇头,整理心情,切入正题:“没事。比起这个,陛下今天有什么——”
“没事?”妃天镜却打断了她,转过身,“我再来晚一秒,这条街就要被你拆了。还是说……”他眯起眼睛,“并不会呢?”
棠罹心里“咯噔”一声。妃天镜现身的时候,雷音差点就来了,这件事该不会被他察觉……
她的忐忑想必被他看透了。他盯着她,一字字道:“果然,你哪里很奇怪。”
不安愈甚,她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先发制人、打倒他就逃命,可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只要虫后一声呼唤,她就必须现身。她只能沐浴在他怀疑的视线中,忍耐难熬的静默和他忽然发出的讥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朝她伸出手。
这一瞬,差点当街暴走。
因此,当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不由呆住。
“你该不会,以前都没有穿过衬衣吧?”妃天镜翻好她的衬衫衣领,皱眉,“扣子都扣错了,粗枝大叶也给我有个限度。你这副样子,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他一边说,一边麻利解开她系错的纽扣,态度如此自然,以至于棠罹过了三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自己来。”她挥开他,正要背过身,肩膀被轻轻按住,“不行。”
她愕然抬头,眉心微动。
又看到了。镜片后,绿眼睛里,真意不明的温存。
“你的手,是杀人的手。”妃天镜低喃,“这种无聊的小事,就……交给我吧。”
说话间,他从最下面开始,帮她一颗、一颗系好扣子,神情专注。也许是由于那个表情,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某种偏执,棠罹无法再阻止他,只能僵硬地站着,竭力忽视他的指尖在胸前留下的触感,还有心中因此而生的动摇。
但是,还是会意识到。
他的手指很长,每一个动作都可见骨节隐现。
他指尖的温度与她体温相当。
由于低着头的缘故,眼镜稍微下滑,翠绿眸子幽静,像盛至三分之一杯的苦艾酒。
他——
“……行了!”她忍受不了,第二次挥开他,比前一次粗暴很多,低下头,不看他错愕的脸,“还是我自己来。”手摸到衣襟,一滞。
扣子已经全部系好了。
呆滞的时候,头顶传来又一声讥笑,“所以我说,你那双手只要杀人就好了。反正,也做不了别的。”
险些淹没她的燥热消退了。她推开他走下街道,面无表情,“一见面就想说了——你的态度,变得真快。”
妃天镜哼笑道:“现在我们都是大将,我对你自然无需使用敬语。不服的话,再往上爬一爬如何?”
“没兴趣。”
“那就由我收下了哦——‘母亲’座下的第二把交椅。”
棠罹心想,那个位置,早就是你的了,根本没人能和你抢。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类话语,从来没有出现令她想说的人。
从来没有妃天镜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