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罹跟着妃天镜走在城市街头,没有再问他行动计划。这个人的作风,她已经很熟悉了,不到最有把握的时机,他一般不会出手,进攻白鹭虫巢时就一直等到哨兵蚯蚓嗅觉最弱的时段。该到行动的时候,他自然会说,到时他指哪她打哪就是,效率不要太高。
所以,这一回她也放心随他安排。但是,当他在法国餐厅花两小时吃了一顿饭(还一定要她同席,而不是在外面放风),又逛进百货公司买了一副新袖扣(还想买蛋糕给她,被她坚定拒绝),出门看看表,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打桌球时,她终于忍不住了,质问他们何时才能开始工作,得到的回答却是“谁说今天出来是为了工作”。
“我最近忙得要命,还要对付朱隐,差不多也该休个假了。”妃天镜轻描淡写地说完,仿佛她的表情还不够呆滞,又补充,“而且,多少也得让你习惯一下——穿着这身衣服走在街上的感觉。”
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扳向一侧,俯身笑问:“看,说过的吧?一定很适合的。”
说话间,他轻轻拨开遮住她眼睛的刘海。视野陡然清明,她不觉眯眼,又鼓起勇气慢慢睁开。
城市华灯初上,大厦的镜面外墙映照霓虹,流光溢彩。
雷音站在那片灯光中。
“……!”棠罹蓦然屏住呼吸。
站在面前的少女身形纤瘦、肤色苍白,眼神却没有丝毫躲闪。金铜色的长发自然披散,泛着细腻的光泽。一身深色西装完全贴合身形,勾勒出干练的线条。由于服装剪裁的关系,脊背自然挺直,看上去是那么的……
……堂堂正正。
那应该是雷音啊。
但是,细看就发现了差别。眼神虽然有力,却透着阴沉,眉目间不见笑意,反而满是防备。雷音永远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雷音是幸福的,透明又耀眼,像一束光,走到哪里都能照亮人的心房。
棠罹和雷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那眼前的少女又是谁呢?
像雷音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却又露出拒绝全世界的眼神——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棠罹望着自己在大厦外墙上的投影,思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当她察觉不妙时,已经晚了。怒焰在胸中熊熊燃烧,视野边缘,火星大量飞散,堂堂正正的少女开始崩解。
——啊啊,又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彻底放弃,正准备将身体交付给那股怒焰,双腿忽一软,支撑她的力量被一把抽离。
“……没事吗?”妃天镜及时扶住她,眼里露出关切。真见鬼了,这个人居然也会有这种眼神。棠罹恍惚思考着挨不着边的事,摇摇头,重新站直。妃天镜再三确认她不是在逞强后,让她在这里稍等,便走开了,正好给棠罹留出独自思考的机会。
第二次了。
已经点燃的怒火忽然熄灭,从前在“亨利·布兄弟”外也发生过一次,刚才是第二次。两次,她都和妃天镜在一起。
这家伙,在飞行技巧与眼睛之外,难道还有其他能耐?
正想着,远远传来一声呼唤,“……雷音!”
棠罹一个激灵抬头。隔着人流,一个身穿面包师制服的青年朝她走来,一边大幅度挥手,一边兴奋地叫喊:“雷音——最近都没见你过来。哇,第一次见你把头发散下来,都认不出来了!……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他挤过一群中学生。
棠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青年的喊叫,她毫不停留,越走越快,觑准时机闪进一条临街的楼道,躲在暗处观望。不多时,面包师赶了上来,东张西望,面露困惑。渐渐地,他垮下肩膀,终于放弃离开,转身时脸上掠过的一抹沮丧令棠罹心尖微颤。
——这个人,喜欢雷音啊。
与怒火被抽离时不同的另一种脱力感涌进身体。她慢慢蹲下,刘海重新滑落,遮住了眼睛。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与闭门不出、出门也只会杀人的棠罹不同,雷音真正活在“那个”世界上。雷音和许多人交谈,对许多人展露笑容,其中自然会有人对她生出更深厚的感情。
总有一天,对他们中的某个人,雷音会想回应他的心情。
那时候,棠罹该怎么办呢?
棠罹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棠罹是死是活,没有人会在意。
棠罹,对活下去,没有任何执着。
她笑起来,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感到什么悲凉,她的灵魂早就没有这种功能了。漂浮在她胸中的那块炽红色矿状物,此刻,只是涌动在答案终于浮现的纯粹欣喜中——
“喂。”一声轻唤伴着足音停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与俯视她的妃天镜对视数秒才想起来——啊,我本来是和这个人在一起。
但是,他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和她想的不同,既不是恼火,又不是责备,也不是她见惯的目中无人。她无法理解他此刻的表情。
他摘掉了眼镜,紧盯着她,眼角微微下垂,就好像……感到悲伤一样。
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看着她。
这个人还是她认定永远无法理解的妃天镜。
她的大脑又混乱起来。同一秒钟,眼前一花,尚未蹿起的怒火被某种陌生的触感碾灭。她愣在当地。
“你那是什么表情?”妃天镜将她按在怀里,低声问出和她一样的问题,“明明在笑,又像要哭。‘狂大将’终于彻底疯了吗?”
她回答不了,大脑光是为了处理眼下的状况就已经用尽全力。
人的体温。
不是血,不是内脏,活生生的。妃天镜的……
——妃天镜,抱着我。
再没有哪个句子像它这么令人费解,以至于她连问题都找不到。强烈的不真实感与环绕肩膀、实实在在的体温相互拉扯,她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边更多。头脑越来越混乱,可这一次,胸中涌起的不是怒火,而是某种粘稠、纠缠不清、冷热不匀的东西,黏糊糊淌过胸膛时,牵扯得胸口都隐隐作痛。既想呐喊,又想压抑,既欢欣,又恐惧,全是些半吊子的感情。
“不能理解……”沙哑低喃不自觉漏出喉咙,随之传来的回应令她呼吸微滞。
“那正是您的美丽之处。”
妃天镜抱着她,不知何时恢复了敬语。
“这个世界无法容纳您,正是它彻底腐朽的证明,需要感到痛苦的不是您啊。
“不过,没关系,全新的世界很快就会诞生了。很快,很快……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若是无法忍耐,就留在我身边吧。”
远处夜灯摇曳,他的声音真挚而温柔,却令棠罹混乱愈甚。她还清楚地记得,在白鹭的地下水道里一霎浮现的彻悟。那时的厌恶是真实的,所以,现在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想要相信他,想要触碰他,想要……多一秒钟也好,被他像这样拥抱。
——既厌恶,又依恋。
逐渐高鸣的焦躁中,她瞥见妃天镜身后掉了一个纸袋,里面滚出几个精致的纸杯蛋糕,看着很眼熟。下一刻她便想起来了。在百货公司,她曾因那些蛋糕精美的样子而驻足,可当妃天镜提出要买给她时,她却因不知如何应对而粗暴拒绝了。
——结果,他还是去买回来了啊。
意识到这件事时,她再也无法忍耐。所有半吊子的感情化作一声怒吼,她推开妃天镜跳起身,奔出几步后屈膝、蹬地——
嘭!
地面爆开裂纹,“狂大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