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被灯海照成肮脏的灰红色。棠罹坐在一栋楼的天台边缘,脚下是令人目眩的车灯洪流。
——又逃跑了。
从前是逃进怒火之中,这次是逃到这里。但是,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在逃。这个世界,全是她不能理解的事。
前一秒还在笑的人,下一秒就怒吼着把酒瓶砸碎在她头上。
前一天才说要做朋友的人,第二天便躲避她。
当面亲切对待她的人,背后却将流言传得满世界都是。
啊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复杂?到底是要笑还是生气?到底要不要做朋友?到底是亲切还是恶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些半吊子的感情?为什么全世界都是半吊子的家伙?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轻轻松松就接受了一切?
——为什么,连我也变成了这样?
其实,之前就隐约察觉了,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脑中不时流窜的混乱思绪。
为了工作潜伏待机的中途,他随口问“结束后要不要去喝酒”的时候;
他趁她不备,将她坚决拒绝的鹅肝叉进她嘴里的时候;
他转身问她哪条领带好看的时候。
……就好像她真的是个正常人一样。
明明轻描淡写地说着“你只能杀人”,却又如常对待她,让她看到了自己堂堂正正的姿态。
只能杀人的她,却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吗?
不可能的。
若有那样一天,这世界一定已经冲出轨道、彻底癫狂了。
“你就是‘狂大将’?”
身后响起的厚沉声音令棠罹一凛回头。
在她沉浸在混乱思绪里的时候,一个壮汉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天台中央。他眉毛粗浓,长相奇丑,一只眼睛下面蜿蜒着赤色刺青,佩戴图腾耳坠。头发几乎全部剃光,只留中间一绺向下束成长长的发辫。
四目相对,壮汉森然一笑,断言:“你就是‘狂大将’。”
话音甫落,他全身气息骤变,“喀喀喀”变形声响彻四围。棠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慢慢地,她站起身,平静地说:“我很少被袭击。”
壮汉说:“你确实很隐蔽。”
“不止这个理由。”
“还有什么?”
“没人喜欢送死。”
壮汉又笑了,“我不是来送死的。”一顿,“我叫十伐赤。”
棠罹眉心微一抽动。十伐赤,虫族第一女王黑音座下的蝎型大将,阿撒托斯数一数二的强手。绯月最近的动作引起了黑音的注意,因此派出十伐赤,铲除棠罹,断绯月左手——这样推测应该没有问题。
若是这样……
她心尖微颤。
……妃天镜可能也被盯上了。
她闭上眼睛,定定神,对对面化身赤色巨蝎的对手说:“你很强。”
铮——翅膀下弹出螳螂双刃。
“——但是,还不够。”
夜色转浓,风愈加刺骨,天台上弥漫开丝丝缕缕的白雾。
棠罹拨开一绺乱发,视线忽然凝固。
——啊,沾上了。
衬衣前襟,一滴血液在雪白的布料上晕染开来,看得她一阵懊悔。明明都那么留神了。
“喜欢吗?我为你选的衣服。”温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棠罹一愣,垂下手,“……比我想的好用。”
雾里弥漫着浓烈的虫血味,但都属于十伐赤,没有新的气味加入,令她稍稍放心。
妃天镜悬停半空,俯视着倒在血泊中的十伐赤,嘴角一勾,这抹诡笑却转瞬即逝。他扑动翅膀,缓缓降落。棠罹大幅活动着胳膊,奇道:“明明很合身,布料也没有弹性,竟然不会影响活动。”
妃天镜落地,“当然了,要不是——”
说到一半,他脸色一变,堪堪消失的翅膀倏然振动,卷起一股疾风刮向棠罹。她的动作却更快。
“——叮!”
镰刃纵劈,将侧面袭来的蝎尾斩成两半。同一秒,一股恶寒击穿身躯。她仓促闪身,仍然慢了一步。
破裂的蝎尾中射出两道更小的蝎尾,“扑扑”没入她的胸膛,翻搅一圈后,猛然拔出,泛着油光的倒勾拖出内脏的碎片。
“……唔咕!”剧痛绞割躯体,天旋地转。她叫都叫不出来,直通通栽倒。
“棠罹!”妃天镜飞奔过来。一度假死的十伐赤伏在天台边缘,被棠罹劈成两半的脸血肉模糊。那张脸上却带着古怪的嘲笑。
“我说过,你很隐蔽。”他问,“那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大量血液涌出棠罹的身体,伤口周围蔓开花朵一般的黑色纹路,那是猛烈的蝎毒。她从未遭受过这么严重的创伤,此刻心底忽然躁动的恐惧,肯定是因为这个吧。
十伐赤转动眼珠,盯住妃天镜,淋漓鲜血间的笑容分外可怖。
“放着她别管,女王座下的第二把交椅就如愿归你了,蜻蜓。下次,我再来取你的命。”说罢,他纵身跃下高楼。棠罹反射性想追,身体却如有千钧重,意识也开始模糊,只有一个词在耳边打转。
——第二把交椅。
算不上常用词。可在一天之内,她就听了两次。
“……你对他说的吗?”她喃喃。蝎毒侵蚀她的神经,夜空好像变成了万花筒,五彩缤纷。
但是,不行,她不能在这里晕倒,更不能死。
“五分钟。”妃天镜急急扯下领带堵住她的出血,脸色煞白,一字字好像从管子里挤出来的,“我马上带你去找吃的。”
他说了些什么,棠罹全没听见。万花筒变成接连爆开的烟花,耳鸣快要轰穿她的脑袋。
即使如此,也不能死。
因为,她还没弄明白。
“你想弄死我,无所谓。”她眺望着烟花说,“一心要杀了我的话,只管过来。
“但是,为什么要抱我呢?
“为什么买蛋糕给我?
“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着我?”
啊啊,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究竟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这份像要随着怒火满溢出来、随着血液流淌出来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你也只是一个半吊子。
“我看到你们这些半吊子——”
视野边缘,火星急促蹿动,聚拢成焰苗。曾两次抚平她怒火的小手再次降临。在它的抚慰下,怒焰变得微弱,转瞬之间却猛烈爆发。她在“暴怒”中睁眼。
“——就要气死了!!!!”
镰刃一闪,用尽全力刺落。妃天镜被掀倒在地,浑身僵直,狼狈的表情倒映在头顶的血色双眸中。
风吹动她的乱发,丝丝缕缕拂过他的面颊。
他不敢动,镰刃深深刺入地面,割破了他侧颈的皮肤。
她也不动,眼底的光热急遽暗淡。
然后——
咚。她摔在他身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