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爱上他了。
棠罹用一根眼睫毛都看得出来。
令人吃惊(却也在棠罹预料之中)的是,当事人自己一无所觉。她只是每天跟在他后面,“阿兰兰阿兰兰”叫个不停,缠着他说这说那:塔顶那只白鸟下了一窝蛋,耶梦加得今天给了她一条到处腐朽、老鼠乱窜的破旧楼梯,她午饭不小心咬到了葱段,那口感好可怕,吹空又把自己埋了,阿湛沉迷游戏三天没睡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命令她安静一小时好让他看书时,她就趴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她那本入门书籍,却总忍不住拿眼瞥他,一看就看出了神。那副模样,活脱脱一只渴望得到主人怜爱的小狗,只要被他夸一句、摸摸头,就能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她还为他调配安眠香,由于其中的一点误会,两人大吵一架。但棠罹知道,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道歉了。
哦,顺便说一句,他叫洛兰,称号“铃兰的灵均调香师”。就是他把棠罹打成重伤,害得她只能潜伏起来。现在,她的身体由雷音支配。雷音对“棠罹”的真身各种意义上都一无所知,只是一边担心着这个“朋友”,一边作为学徒,在调香师的大本营白塔修行。
换言之,现在的雷音,在立场上,正是棠罹的死敌。
这完全没有所谓。
雷音不管变成怎样都是雷音。成为调香师学徒后,雷音的笑容没有改变,甚至比从前更加明亮。这就可以了。她被喜爱、关心她的人们环绕着,无论她未来遭遇什么,她都不会是一个人。这就可以了。
她还是幸福的,这就可以了。
确认了这一切后,棠罹心满意足地重新潜入沉眠,由衷希望自己再也不需要醒来。
打从心底,这么期望着。
昏暗、空旷的大殿中央,妃天镜独自跪着,脑袋低垂,一语不发。
良久,上方传来清甜的嗓音,“棠罹还没找到吗?”
他脑袋垂得更低,“没有。”
“她失踪之前,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是在下监管不力。”
“这么大意,不像你呢,镜。”
“……”妃天镜面无表情。女王话语中的责备,他清楚地领会到了,却没有任何感觉。愧疚、紧张、恐惧……什么也没有。
作为虫族,这怕是离死不远了。
即使想到这一步,仍然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从前燃烧在他灵魂中的黑色火焰,仿佛在她失踪的那一天便熄灭了。那天之后的他,只是一台理性机器,精密、高效、机械。
女王的声音再度响起:“棠罹的失踪,也有镜的责任吧?”
“是,全是在下——”
“不是说你监管不力哦,镜。你对那‘孩子’,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
“镜为了她才成为我的臣下,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我就随你去了。可惜,镜什么都能控制,却好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呢。”
“……”
“哎呀,没有话回复我吗?平时能言善辩的镜,一涉及到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这幅景象,可不要让弥蝶他们看到哦。”
“……万分惶恐。在下对陛下绝对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女王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嗯,这才像你。镜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没办法去找她了呀。”
“在下……”
“那孩子在调香师手里,被我的阿兰置于保护之下。当然,是以她的第二人格。”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妃天镜懵在原地,好一阵才完全理解女王的意思,“您早就知道……”
“当然。”女王微笑着认同了他的每一重疑问,“棠罹是我的‘孩子’,镜也是,神诛也是,你们所有人都是。永远、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哦,我最最信任的……镜。”
大殿中的寒气无声涌动。向着女王,妃天镜深深低下头,玉座的阴影淹没了他的眼睛。
还有眼底猎猎重燃的黑色火炎。
——等我入主阿撒托斯时,我要棠罹也在那里。去找她回来。
——这一次,不要再失手了,镜。
虫后说“不要再失手”,那就是绝对不准有失手的可能性,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有。
因此,第一次见到“铃兰的灵均调香师”和他身边的双马尾少女时,妃天镜按捺住了。他当时的任务是伪装成秘书暗中保护某集团的总裁。在集团的大楼里、众目睽睽之下与调香师相遇,绝不是挑起事端的最好时机。
面对调香师的言语试探,他不动声色,从容周旋,假装没留意跟着对方的学徒。然而,他全都看到了,注意力一瞬也没从少女身上移开。她的全副心思都在那个调香师身上,随着那小鬼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而改变表情,时而紧张,时而忧惧,时而流露钦羡和崇拜。啊啊啊,蠢毙了,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用棠罹的脸作出那些不堪的表情,让人完全无法忍受。早知道得遭受这种煎熬,他一定早就把她处理掉了,不管棠罹有多依恋她。
后悔灼烧着他的灵魂,体内像有一团看不清脸孔的黑色兽状物在冲撞,因被牢牢圈禁而几欲暴动。少女透明的眼神,她头发上漂亮的蝴蝶形发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海洋调香气,她被调香师小鬼好好保护在身后的模样……全都让他狂躁不已。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梦想的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吗?
——宁愿躲在这个小女孩背后,让她为你实现那些无聊到不堪入目的妄想,也不肯接受你真正耀眼的姿态。
——明明我都……那样试图告诉你了……棠罹!
不仅灵魂,连内脏都像要焚烧起来。与这份煎熬相比,调香师暗中释出的龙涎香根本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终于,调香师手段用尽,暂且撤退。目送他们消失在电梯里的一瞬间,他胸中暴躁的兽形团块骤然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涌动在灵魂深处,湿热、粘稠而黑暗的感情。
很快就能与她重逢了。
他确信。
调香师小鬼释放龙涎香,恐怕不止是为了试探。受伤的虫族为了恢复,只能吞噬人类的灵魂,而且是特定种类的灵魂。这是每个调香师都知道的常识。
借助飞行能力,没费多大功夫,妃天镜就找到了一个因“控制欲”而灵魂腐烂的人类感染者。夜幕降临后,他盘旋在感染者头顶的高空,耐心地追踪。夜色渐深,感染者沿着河岸行走。这时,妃天镜看到了潜伏在一侧树丛中的调香师。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女王最为执着的人。妃天镜多少听闻过他的事迹,知道对方不是笨蛋。如果是这个人,现在恐怕也紧盯着感染者,等待随时可能现身猎取灵魂的妃天镜。
蜻蜓的精神控制力对人类无效,他能依靠的,只有翅膀。
觑准时机,他向感染者高速俯冲。距离目标一步之遥时,乳香与杏仁调和成的噬虫香动地而来。不愧是白塔的后起之秀,香料的选择完全正确。
一切正如妃天镜所料。
他继续扑向感染者,作出执着于目标的样子。即将与噬虫香相撞的一瞬间,前翅的翅尖压紧空气,飞行轨迹骤变,从俯冲变成滑翔,速度也大幅提升,噬虫香立刻被甩在身后。
他笔直扑向调香师身后的少女。
调香师脸色大变,全没料到他真正的目标。
少女一愣之后,马上拔出双刀形的容器。反应倒是不慢,但她以为,她的战技是从谁那里继承而来?
一直、一直注视着那个人,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又是谁?
他轻松闪开少女的反击,一扑翅膀绕到她身后,抛出一支针筒,一把扎进她的脖子,扑动翅膀的同时将她拦腰抱起。这时,第二波噬虫香袭来,仅以毫秒之差在他脚下炸开。
他抱着昏迷的少女,冲上天空。
还不是大意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然而,当他稍微俯下视线,看到调香师绝望的表情时,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释放一般从小腹向四肢涌流的畅快感,无论第几次都令他颤栗不已,连两股之间都兴奋起来。
他飞得更高,白雾在脚下聚拢,城市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简直等不及要见到你了呢,我的……棠罹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