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
失重感化作一根极长的针,慢慢刺进身体。一开始,痛楚还比较轻微,很快却变得强烈,越来越不能忍受,终于突破临界点——
棠罹猛然睁开眼睛。
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在风中翻滚,头发乱飞,害得她什么都看不清,却仍在一霎发蒙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在坠落。
——雷音跳崖了!?
第一个掠过脑海的念头就令棠罹惊恐不已。雷音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走到这一步,她马上就想到了,同时决定回头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绿色眼睛的调香师斩成三十六块。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叫做“活下来”的小问题要解决。
剧烈的翻滚中,她迅速估算一番与地面间的距离,觑准时机,“嘭”一声张开翅膀。双翼兜满了风,掀得她朝一侧倾斜,坠落速度却也急遽下降。然后——
哗啦!她摔进崖底茂密的草丛,被余力推着滚下山坡。她咬牙忍耐着连续不断的撞击,心中忽一凛。
夜幕前,一道庞大的黑影向她俯冲。
她立刻弹出镰刃。黑影猛然加速,撞在她身上,将她又推出好几米。她头晕目眩,尚不及有动作,脖子忽被一把掐紧。
“……唔咕!”她痛苦地皱眉,镰刃已经抬起,陡然凝滞。
散乱的额发刺进了眼睛,她却双眼圆睁,望着头顶紧扼她咽喉的人,震惊到无法发出连贯的声音,“你……你……”
那个人跨骑在她身上,将她的表情一毫不漏地收入眼底,并为此扯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早就说过了——”
随之倾下的嗓音却是温柔至极的,犹如倾洒在他碧绿长发上的月光。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不管啊,棠罹大将。”
妃天镜俯视着她,微笑道。
深蓝色的天幕似要压覆下来。棠罹被压制在草丛间,脊背、后脑勺紧贴泥土,阴寒之气成片地往里渗,却比不上她胸中寒气的万分之一。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
毫不迟疑地,腹部用力,双腿向回缩,一脚踹开妃天镜,弹跳起来转身就跑。才跑出两步,一股绝望便在胸前弥漫开来。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草原上,她怎么可能逃得过一只蜻蜓呢?
他是故意选了这个地方。
将雷音丢下悬崖,认定棠罹绝不会放任雷音死掉。她果真为了雷音而再度醒转。
他欣赏着她震惊的样子,恐惧的样子,还有现在,仓皇逃跑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料想之中。
所有的意义上,棠罹都从未逃出妃天镜的掌握。
这份醒悟令她浑身发冷,奔逃的脚步却越来越快。能延长一秒都好,远离他的时间。即使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全是虚假的也没关系——至少在逃跑的时间里,能够得到片刻的自由。
狂风吹得她脸颊发麻。她跑得太快了,足尖几乎感受不到踩踏地面的触感,两侧的风景被速度拉伸成模糊的线条。一点一点,连意识都开始飘忽。
——以前,我也总在这样逃跑啊。
从发酒疯的父亲那里。
从排挤她的同龄人那里。
从非议着她那个不正常的家庭的邻家主妇那里。
跑啊,跑。
跑进发作越来越频繁的狂怒,跑得变成了怪物,跑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狂大将”。最终,跑到了她有生以来最想逃跑的人面前。
自从知道那件事后,连正视他的眼睛都无法做到。只要能离开他,她在雷音的身体里永远沉睡也无所谓。就是此刻,她还在拼命逃跑,从他身边。
——明明那么想要他。
风速减缓。
她慢慢停下步子。
黛色的草原在风中起伏,草尖反射点点幽光。光与影都在她吐息结成的白雾中变得朦胧。
——我刚才……想了什么?
熟悉的气息从后方逼近。她站着没动。
伴着巨翼安静的振动,妃天镜缓缓降落在她面前,以没有任何伪装的姿态。翠绿长发飘拂在绣以几何图案的黑色外衣旁,双眼绿得慑人,指爪尖长,两对透明巨翼完全伸展。就连棠罹都很少见到他这副姿态。
残暴的肉食昆虫——蜻蜓的狩猎之姿。
“跑高兴了?”蜻蜓以令人骨寒毛竖的温和询问,朝她伸出手,指甲尖锐,泛着凶险的绿,“满足了的话,就回到我身边来,如何?”
棠罹站在他对面,尚未从刚才一霎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甚至忘了从他脸上移开目光。
——想要他。
就算只有一瞬,这个念头确切地掠过了心头。带给她这么大的困惑,以至于不可能被弄错。
这应该……完全是不可能的。
“还在犹豫吗?啧,让人困扰。”妃天镜误解了她的沉默,慢慢垂下手。
一直厌烦着他的精明世故。
“我都给你那么多……那么多机会仔细考虑了。”
憎恨他的目中无人,厌恶他的冷酷刻毒。
“就算你的脑子再不好用,身体也该记住了——”
因他病态的偏执而深感恐怖。
“——你是我的东西。”他和颜悦色,“已经,离不开我了吧?”
直到这一秒,灵魂都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栗。她已经透过雷音的眼睛看到了亲爱之情的模样。当棠罹看见妃天镜时,胸中暗涌的,绝对不是那么美的东西。
想发狂,想逃跑,想怒吼着用这对镰刃把他砍得七零八落,每一片内脏都绞得稀烂。
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同时……
胸中蹿动的念头越否认就越强烈,撕扯她的灵魂,搅起一阵强似一阵的混乱,大脑被轰得嗡嗡作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明白,啊啊,完全不明白,要疯了,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全部都——
“棠罹大将。”妃天镜的眼神一点点变暗,“就算对你,我的耐心也是……”
“——去死吧!!!!!!!!!!!!”
她狂吼一声,投映在地的影子随之爆发。双翼拉长,翼尖突出一排勾刃,足尖蹬地,发梢被速度曳出猎猎火星,更尖、更长的镰刃高高挥起,裹挟狂怒劈向夜幕前的虫影。
妃天镜眯细了眸子,肖似人类的面具连同笑容一起剥落,眼里只剩一片冰冷的浓暗。
“正好。”他轻语,眼中异光流转。
轰!精神力实体化后,化作冲击波,在咫尺之遥与镰刃相撞。棠罹被掀得倒飞,却马上在半空调整姿态,屈膝、猫腰,一落地就发一声吼,重新冲向妃天镜,双镰狂舞,将迎面袭来的冲击波一一轰飞,又一跃,倏地逼至他近前,锋刃横扫——
血液飞溅。他避得很快,仍在腹部被切出一道深深的刀口,却也在同一瞬间击中了棠罹。她被冲击波轰进大地,内脏破裂,嘴角流出血来,怒火也被压制住几分。
然而,她一抬头,看见正要趁隙追击的妃天镜,暴怒顿时重燃,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血红着眼发起第二波攻击。一招一式几乎没有技巧,仅凭一腔怒火强攻,因此而愈发锐不可当,眨眼之间便在他身上斩出好几道伤口。可下一秒,她就由于收招不及而被他抓住破绽,第二次被轰飞。蜻蜓的精神力震破她的血管后,余势不消,又撞上她的灵魂,像铁罩一样牢牢覆压。
“唔……”她紧咬牙关,一边与试图压倒她的窒息感搏斗,一边挣扎爬起,动作却远不如先前灵敏,一步还没迈出,便被迎面袭来的黑影重新扑倒,脑袋撞进草地,既晕又痛,眼睛睁开,一张狰狞面孔近在咫尺。
怒火再次卷袭,将压制她灵魂的罩子撞开一条缝。她露齿吼叫、威吓对手,镰刃随之挥动,罩子立刻成百倍地压下。她奋力抵抗,挥到一半的镰刃滞在半空,颤动不已,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往下压,霍地脱力坠回草地。
蜻蜓立刻探出染血的尖爪,一把撕开她的衣襟,露出青白的胸膛,纽扣飞散进草丛。她在震怒中嘶吼,双翼卷扫,翼尖的倒勾扯裂他的翅膀,从他后背撕下一大片皮肉。激痛击穿他的脊髓,他咆哮、抽搐,露出一线精神空隙,马上被母螳螂掀翻。刃光一闪,刀尖在他喉咙正中扎了个血洞——几乎。
电光石火之际,他咬牙抬手格挡,那一刀就插进了小臂的尺骨和桡骨之间。她一滞,立即要挥出第二刀,灵魂却被他趁隙扼紧。
哗啦,她又一次被压进草丛。
【发不出来下略500字】
暗红的液体顺着颤动的草茎流淌,在地面汇聚,渗进泥土。
良久,月光下传出濒死野兽一般断续、哽塞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