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这次却是回响在阿撒托斯的正殿中。
“黑音已经死了。现在,虫族的第一女王是我。我能坐在这里,”女王的声音变得柔和,“主要是你的功劳呢,镜。”
玉座下,披着翠色长发的男人恭敬地说:“在下只是听从陛下的安排罢了。”
“不用这么谦虚也无所谓哦。夺取阿撒托斯的计划出自你手,保证一切按计划进行的也是你。镜,真的有宰相之才也说不定。”
“陛下过奖。在下万分惶恐。”
女王能够毫不忌讳地承认他的功绩,不过是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反抗她。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虫后就是绝对——这是虫族的第一铁律。从他成为“妃天镜”的那天起,无论他如何努力,爬至怎样的高位,也不过是虫后的棋子、工具,连生命到灵魂都被虫后踩在脚下,连一丝讨价还价的筹码也没有。甚至,若有一天虫后被调香师以“弑王之香”杀死,他作为后的“孩子”,整个存在当即便会消散。
完全依附于虫后、远比人类严酷的每一天。
他对此欣然接受。
正因为是这样的世界,“那个人”的美才得以留存。只能在黑暗中燃烧的怒焰之花,光明无法与她相容。为了让她恣意绽放,必须把整个世界都染成黑色才行。仅此一途,别无他法。
他早已做好了一切觉悟。
“好好加油吧,镜。”女王说,“以后,会更忙哦。”
“……这是不必说的。为了陛下的王国,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妃天镜深深低下头,发自内心地回答。
女王的吩咐说完了。妃天镜正要告退,又听到女王说:“棠罹——”
他步子一滞。
“——最近,还安定吗?”
“是,第二人格再也没有现身过。”
“那就好。不过,为了‘她’,白塔最近恐怕会有所动作,这方面也劳你多留意了。”
“遵命。”
向女王行礼后,妃天镜走出大殿。殿门在身后闭合的一瞬间,肩膀不自觉地放松。察觉到这件事,他苦笑一声,旋即又因女王的最后几句话而皱起眉头。
棠罹的第二人格,那个蠢兮兮的调香师小女孩。
再怎么不值一提,留着她终归是个隐患。由于她,棠罹差点陷入永远的沉睡。那段时间的煎熬,他再也不想重温了。
可以的话,他希望立即永绝后患。
但是,女王不准。其中的理由,妃天镜多少也能猜到一些。那关涉到女王心中最深的执念,要是还想活命,最好不要去碰。
……真是麻烦。
他皱着眉头,顺着充分反映女王趣味的螺旋柱廊走向下层。回答女王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那晚之后,棠罹的第二人格再也没有现身。可是,不到斩草除根的一天,他没法完全放心。
——去看看她吧。
他打定主意,改变方向,恰听见远处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啊啦啦,这不是镜吗?”
妃天镜一听见这个声音就烦躁,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同时听见那个声音说:“镜~很有一套嘛,竟把本殿的行程打听得这么清楚,专门在这里恭候,准备瞻仰本殿的美貌——”
被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忍就不是人了——虽然他确实早就不算人类。
“我只是路过。”他冷哼,“也没事找你,你可以去别的地方照镜子了,弥蝶。”
在他的注视下,柱廊对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名青年装束华贵,以凤蝶面具遮住半张脸,手上却拿着一面雕满花朵的银色镜子照来照去,一脸陶醉。妃天镜几次张开嘴又闭上,终于厌烦地提醒:“别照了,等下你踩空摔下楼……”
“镜一定会飞扑过来,保护本殿的脸吧?呵呵呵,不愧是狂热的追随者——”
……果然还是别理他了。
妃天镜正要走人,目光忽一动,停在弥蝶身边的瘦弱少年身上。
往日畏缩的少年正死死盯着他,眼神阴冷,害他在大白天感到一丝寒意。虽然对上了眼神,少年却没像从前那样立刻低头。
妃天镜沉默一瞬,嗤笑,“那么瞪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神。”
神诛咬牙切齿,还没出声,又听见妃天镜说:“再躲在她身后的话,不用多久,你就连瞪我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她又会怎么看你呢?那可是一只——要吃人的母螳螂啊。”
残酷的讥笑映在神诛眼中,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肩膀都开始发抖。
妃天镜再不理他,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就隐约听见一声低语。
“……杀了你。”
他一滞,勾唇,继续走路。
——这么一来,小屁孩多少会有点长进吧。
“哎呀,不要和镜一般见识啦。”身后,弥蝶用华丽到让人烦躁的声音宽慰神诛,“他每天打赢了才能爬上床,心情非常郁闷的。来,赐你机会欣赏本殿完美的脸部线条,包你一切烦恼都飞走——”
妃天镜静立两秒,忍住将弥蝶脸朝下丢下楼的强烈冲动,迈步走向城堡深处。
门扇安静地张开,门里光线昏暗,既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同时,没有气味。
家具的气味当然是有,但最重要的——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气味,淡薄到几乎无法察觉。妃天镜马上明白了屋里的状况。
他悄悄走进房间。如他所料,地上倒着一个人。
一名少女。
她倒在床和窗台之间,熟睡着,他却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将一切生命活动压抑至最低限度的她,就像一具人偶,没有生气,冰凉而美丽。金铜色的长发铺散在地板上,散射微光,反倒像是拥有生命——某种沿地面蜿蜒、冶艳而不可解的动物。
这样的她也很美。他看一天也可以。
但是,在他跨进房门的一瞬间,少女睁开了眼睛。身体其他部位一动不动,只有眼皮掀起,眸子映出他的模样。
然后,径直问:“陛下叫我?”
妃天镜很少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面前,因此能够理解她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若是没有重要的事,她几乎都像刚才那样沉睡着,为了减少能耗,更为了压制体内日渐强大的第二人格。
——这件事,不快点解决不行了。
他压下心头些许焦躁,关上门,坐到她面前,“没有,只是提了一下你。”
“什么事?”
“调香师想救‘她’回去。”
棠罹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总算翻一个身,望着天花板问:“你专门来告诉我这件事吗?”
“一半是。”
“另一半是?”
“当然是,”妃天镜故意说,“想见你。”
她又不说话了,只有睫毛微微扑扇了一下。以前明明对他的甜言蜜语毫无反应,最近却总露出这种害羞似的笨拙反应,真是犯规。他不禁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层睫毛尖端,有点毛茸茸的触感细腻得让人发颤。他深呼吸一次,闭上眼睛。
——偶尔,这样也不坏。
正想着,后颈忽然一紧,睁眼正对上她的眸子。她扯着他的领带,又一用力将他扯得跌在她身上,双眼始终牢牢盯着他。那双眼睛溶解着澄澈的黑暗,宛如形成于地底、从未见过阳光的湖。
微光摇曳在暗湖般的眸底,泛着湿气,近乎妖艳。是命令,也是乞求。
胸中看不清面孔的黑色团块开始躁动。妃天镜压制着那匹凶兽,苦笑道:“我可是从一大堆工作里暂时抽身……”
话没说完,领带就被扯紧,差点把他勒死。她恨恨地瞪着他,眼底隐微蹿动的怒焰令他想起那夜的月光,凶兽的缰绳一下子被挣脱大半。呼吸不知不觉变得粗重,指腹在她发间轻轻摩挲……这时,她忽然松开手。
呼吸一下子恢复顺畅。他喘一口气,尚未从恍惚中回神,她抬起上半身,偏过头。
柔软、微凉的触感碰到他的唇。
“……那暂时,这样就好。”沙哑低音掠过耳畔。
然后,她重新倒回地上。不出几秒,呼吸声便微弱至几不可闻,正逐渐充盈房间的生命气息重新消失。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
“……”
妃天镜一动不动。他仍维持着被她扯倒的姿势,现在,她就像在他的怀里熟睡一样……不,什么“就像”,分明就是这样。
……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几分钟前才露出那么凶狠的眼神。
明明,一次次,都是百分之百认真地想杀了他。
却……
他不自觉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嘴唇,回味着那一霎的触碰。
——和她之间,第一个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