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发狂,想逃跑。
想怒吼着用这对镰刃把他砍得七零八落。
把他每一片内脏都绞得稀烂。
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同时,胸中却涌动着截然相反的感情。
想扭动,想呻吟。
想被他从头发钳制到趾尖,在他赐予的剧痛与狂喜中彻底崩解。
全是些丧心病狂的感情。
全是些半吊子的感情。
从前的她,这么想道。
但在那晚的月光下,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截然相反”的感情啊。
一直在心头骚动的这份痛楚,只有唯一一个名字。
——渴望。
每一个细胞、每一缕念头都渴望着他,因为他的存在而蠢动得发狂,因为期盼得太热切而不敢正视,因为无法将他牢牢握在手中而狂怒不已,因为被他凝视、触碰而喜悦得颤栗。全都是他,一切都是因为想要他。
雷音的心情,一定与此截然不同吧。
曾经,她是那么的憧憬雷音,憧憬那份透明而纯粹的亲爱之情,憧憬得憎恨自己。雷音拥有不受玷污的幸福,她胸中却只有污泥一般浊暗的感情,熊熊燃烧着,连蹿起的火焰都是污浊的颜色。
但是,一切都没所谓了。
污秽也好,病态也好,怎样都好,她早就被卷入名为“妃天镜”的黑洞之中。一切物理定律都在那里失效。想将他撕扯吞嚼,想被他支配蹂躏,这两种欲望一定也是可以共存的。
只要他是她的就好。
不准有人分享,不准被人抢夺。
只属于她一个人。
为了实现这份念想,坠入地狱之底也没关系。
——与你永诀也没关系。
“听到了吗,雷音?”
棠罹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荒烟蔓草中伫立的另一名少女。少女与她有着同样的面孔,却与周身散发焦炙气味的她不同,被温暖、深邃的海洋调香气包围着。
自从与那个绿色眼睛的调香师分开后,少女每一天都在变强,拼尽了全力,想要回到心爱之人身边。
为了阻止她夺走身体的主导权,棠罹将大半精力用于压制她,每天强制令身体沉睡,只在女王呼唤和妃天镜造访时醒转。
清醒只为了杀人与**。作为“人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内一天天剥落,迷茫、犹疑也随之消退。
终于在他最后一次造访时彻底消失。
调香师想救“她”回去。
——不能允许。
听到他那句话时,一瞬间,大脑全被这个声音充斥。就连看着他时,同样的声音还在脑内嗡嗡回响。
竟要将属于他的这副身体夺走——
害她在看着他时,还想着其他事情——
——绝对,不能允许。
她下定了决心。吻过他后,再次陷入沉睡。
然后,来到了这里——开满灰色的金穗花,永远飘荡白雾的河岸旁。
向着被海洋调香气环绕的少女,她“铮”地弹出镰刃。
少女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接着,悲伤被坚毅取代。
“我对阿兰兰的心情,是不会输给你的。”她轻声说着,拔出腰畔的剪刀。嗤,剪刀分开成双刃,刀尖直指前方。
被她用刀指着,棠罹心头一痛。但她没有再犹豫,一跃飞扑向前。
寒风“呼呼”刮过面颊。
那份渴望,这一秒也在胸中突突跳动,愈演愈烈。
暴躁地。
狂喜地。
寂静、昏暗的房间里,棠罹掀起眼睑。一个月来,第一次在无人呼唤的情况下苏醒。
她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等待着。窗帘外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在最后一线光消逝的刹那,她弹起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推门而出。
自从来到阿撒托斯后,她几乎一直在沉睡,对这里的地形一点也不熟悉。这没关系。她要寻找的人,就算置身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里,她也可以闭着眼睛找到跟前去。
毕竟,她的灵魂就是如此设计的。
她成功了。
“……棠罹大将?”床榻上的女王睁眼望向她,带着一丝困惑,或许还有不快,但是没有警觉,“你该知道,我不希望在这个时间被打扰。”
棠罹当然知道。女王每天黄昏时产卵,现在正是她最虚弱的时候。
“我不是来打扰您的。”棠罹从跪姿站起身,“是来杀你。”
铮,她的翅膀下弹出双镰刃。
女王面露愕然之色。棠罹理解她的错愕,却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说明得更清楚。于是,她上前一步。
寒光划破夜色。
“……”女王缓缓低下头,看着斜贯胸腹的刀伤,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新奇的东西。过了一阵,她重新抬头,望向浑身溅血的棠罹,表情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你是怎么做到的?”
虫不可能对自己的“母亲”出手,这是写在基因里的铁则,就像人不可能对抗引力。这条规则,从虫族诞生之日起,并非没有试图打破的人,可成功者一个也没有。
只不过——
“我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棠罹说,“不止是你的‘孩子’。
“但我也不是调香师。
“现在,我两个都是。”
不久前,在那条盛开金穗花的河岸,雷音在镰刃下消逝,但没有消失。
棠罹和雷音,原本便是一莲托生的双子,从同一个地方获得生命,死后也将复为一体。二者相融,才是完整的灵魂。
棠罹接纳了雷音的一切后,以不受任何一方规则束缚的姿态重生,然后弑杀了“母亲”。
这么简单的道理,聪明的女王立刻便理解了。随着血液的流失,她的脸开始变白。
“……为什么?”她颤动嘴唇,问出第二个问题。
棠罹想了想,说:“我不要‘那个人’被别人支配。
“他是我的猎物,我的支配者。
“我一个人的。”
听到这句话,女王的表情——震惊、困惑、恐惧……逐一消失,最后甚至露出一丝笑容。她张开嘴,正要说话,大量血液涌出嘴巴,身体随之脱力下滑,慢慢停滞。
棠罹站在被血浸透的床前,俯视着床榻中央再也不会动的女王。尸体脸上,还定格着那一缕快慰似的笑容。
——陛下最后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紧接着被门扇洞开的声音打破。
“陛下!”妃天镜冲进房间,神情紧张,想必是感知到了女王身上发生的异变,匆匆赶来查看。棠罹虽然知道那只是对“母亲”、也即对自身命运再正常不过的关切,却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快,默然不语。
妃天镜一眼望见床上的尸体,僵滞片刻后,转动眼珠,看到了仍垂着滴血镰刃的棠罹。
对视之中,他渐渐明白了一切。
连同她的不快一起。
面对那双沾染鲜血、蹿动怒火的眼睛,他心中像有什么东西猛然冰释。
——就算能够控制一切,要把这个人也纳入其中,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早就知道了吧。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被“无法控制”的狂热击穿时。
那时,直觉立刻便告诉他了——面前贪婪咀嚼食物、眼中射出狂怒的母螳螂,就是他一直在渴望的、永不可解的难题。
“你真是个大麻烦。”他不禁感慨,“真的……是个大麻烦。”
棠罹微微一震。
妃天镜重复这句话时,语气变了。一条看不见的毒蛇顺着他的声音爬出,顺着她的脚踝向上缠绕,害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这里?”她喃喃,后退一步,脚跟碰到了床柱。女王的尸体,就躺在那张床上。
妃天镜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到门把手,一点一点反转锁键。
光是这样,浑身浴血的母螳螂便颤抖起来,半是狂喜,半是恐惧,连呼吸都开始急促。看着她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刚刚在胸中冰释之物迅速重新凝聚,咆哮着,化作面孔愈加模糊的黑色凶兽,要挣脱缰绳狂奔,以最残虐的步子践踏最难解的题。
它已无法再被制御。
他吐出胸中空气,盯着她,慢慢扯松了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