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份文件丢进标着“已处理”的筐,那里面已经堆了小山般的一堆。
“……一群废物。”妃天镜咕哝着揉揉脑袋,放下笔,伸个懒腰,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下,一座座尖塔巍然矗立,在鲜艳的青绿色荧光的映衬下,透出一股别样的幽诡。今夜的阿撒托斯也非常平静,是一种不同于暗流汹涌的黑音或绯月时代的平静。
因为,如今君临阿撒托斯顶点的,是战力绝伦的女王。仅仅她的存在,便是对一切敌人最有力的震慑。
这份宁静,是只有她才能缔造的奇迹。
想到她,妃天镜放缓了嘴角,又凝望一阵窗外的夜色,转回桌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必须在明早的会议前全部处理完毕。他已经让侍女转告女王,他今晚要彻夜工作。
这也是为了她的王国。
钟表悄悄地指向午夜。他定定神,拉过下一份文件,扫一眼标题。是重要的报告,应该认真看看。他将视线转向正文。
半分钟后,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同一段落。
他喝一口咖啡,闭目片刻,睁眼,再次试图集中注意力。
一分钟后,他放弃了,丢开文件站起身,在书架前徘徊片刻,终于大步走向房门。
门张开,侍女行个礼:“镜大人。”
妃天镜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停步:“陛下还醒着吗?”
侍女面露难色:“陛下吩咐谁也不要去打扰,所以我也……”
听到这里,妃天镜基本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打发掉侍女后,他独自穿过阿撒托斯的曲折回廊,来到虫巢的心脏——女王寝殿前,轻舒一口气,轻轻敲门:“陛下。”
门内悄无声息。
他等待一阵,又敲两次,仍未等到回应,便说一声“打扰了”,转动门把手,推门——
幽暗的光线流出门缝。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来自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桌旁的长沙发上,阿撒托斯的女王在温暖而平稳的空气中熟睡,金铜色的长发从沙发边缘垂落。
望着她安稳的睡脸,他不自觉放松,悄悄走上前,瞥一眼笔电屏幕。画面定格在电影片尾的最后一帧。看来就如他料想的,女王一个人关在房间是为了专心看影片,这是她的新爱好,自从上个月他带她去了电影院后。他移动目光,又看到了桌上的碟片盒,稍感疑惑——这部片子不太像她的喜好。紧接着,他想起来了,就在上周,跟她喝酒时,他曾随口提过这部电影。
某种柔软的东西划过心头,却在那里激起些微正体不明的焦躁。他站直,告诉自己,已经确认过她的状态,他该回去工作了。
但是——他又反驳那个工作狂的自己——也不能让女王在沙发上睡一晚。
这个念头没费什么功夫就驳倒了对手。他转回来,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沙发上打横抱起。她没有醒。以前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谁,只要靠近她周围五米,立刻就会让她进入警戒状态。成为女王后,这份警觉甚至变得更加敏锐。
放松,只是因为睡梦中感知到的是他罢了。
怀里这张毫无防备的睡颜,是只有他能看到的珍稀之物。
焦躁再度蹿起。他压下这份不明来由的心情,将她抱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低头在她脸上一吻,正要起身离去,她却醒了。
身体其他部位一动不动,只有眼皮掀起,眼睛映出他的模样。
“不是说今晚不过来吗?”她径直问。
她的眼里溶解着澄澈的黑暗,就像形成于地下、从未见过阳光的湖。这双眼睛,连同那份直率,都是从以前就没有变过。她啊,她是虫族的第一女王,也是棠罹,支配着他、也为他所支配的少女。
他真的该回去了,却终归没能敌过心头的热流,在床边坐下,拂开她脸沿的一缕发,柔声说:“恐怕,一整天不来见你,我还是做不到。”
她睫毛扑扇,忽地移开目光:“……那你看到了?”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桌上的碟片,看来她本来是打算趁他不在时看完的。明明平时都很坦率,却总在这种小地方闹别扭。他又心软了,又见她说:“我可是看完才睡着的。”
她一贯诚实得令人困扰,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真的了。强撑着看完那种连他都觉得沉闷的片子,真是难为她了。他隔着被子轻轻抚摸她的背,笑问:“感想是?”
她皱眉思虑片刻,承认:“老实说,不是很明白。你下次推荐些有趣的片子。”
“这部我可没向你推荐哦,陛下。”
听出他话音中的戏谑,棠罹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你都那么赞美了,当然算是推荐过!”
“我当时并不知道陛下会对我的话一一在意起来。”
“你喜欢的片子是什么样,我想知道。”
“这还真让人意外,为什么呢?”
“因为……”她蓦地闭上嘴,瞪着他的眼睛浮起怒气。他是在戏弄她,她意识到了。也许在他心里还存在着几分恼怒。尽管在她面前有所收敛,但他是因“控制欲”而堕落成虫的蜻蜓型大将,爱人竟有事瞒着自己,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一定令他难以忍受。只要看看他在其他事情上的表现就知道了——阿撒托斯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全都记录在他大脑的档案馆中,没有任何细节能逸出他的把握。
只有她是例外。
因为她是女王,是昔日的“狂大将”。
因为她从未容许他如此放肆。
因为他从来没能完全压制她。
因为她是他唯一的软肋。
灯影绰绰。妃天镜面对她漫长的沉默,无奈地笑笑,正要将话题带过,忽听见含糊的声音:“……是你。”
短暂停顿,她重复:“因为是你喜欢的。不光是电影,其他的我也想知道。”
说这句话时,她一直望着别处,却在最后目光一转,直视看定他,双眸幽暗却通透,毫无半分伪饰。他不禁屏住呼吸。
传入耳中的,是近乎告白的话语。
然而,他在一霎的动摇后,又感到了熟悉的焦躁。
到底为什么……直到今天,她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充满稚气的率直目光,在坦率地表达对他的渴望时也没有任何改变——被她像这样凝视,他便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鲜明。
明明他一天见不到她就静不下心,为她的一举一动而心旌动摇,因为她无意间流露的依恋而无视理智的声音,她却仍然是……她。
还不止如此。
她是他的女王,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把他碾在脚下。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个人从灵到肉都是他的东西。她的巢穴是他的掌中之物,她【略】,她已经被他牢牢握在手掌心……本该是这样,这才是他堕落腐坏的灵魂真正渴望的结局——
不知何时,焦躁中燃起黑色的火焰,化作面孔模糊的凶兽,咆哮不已。他俯视着她,【略】
“……!”
【发不出来下略100字】
……啊,完了。
灵魂中传来细小的崩裂声。她早已知道,她敌不过这样的他,更敌不过被他用那种目光凝视的自己。
疼痛剜搅着神经,急促的呼吸再也无法掩饰。她闭上眼睛,朝他伸出手。
冷翠色荧光通过窗帘缝隙照进女王的寝殿,在黑暗中幽幽摇曳。
棠罹趴在床边,假装仍在熟睡。其实,在妃天镜悄悄下床时她就醒了。她听着他在黑暗中穿上衣服,理好头发,最后捡起地上的斗篷披好,一边系纽扣一边迈向房门,终于没忍住,哑着嗓子开口:“要走了吗?”
门边的背影一顿。
接着,他点点头,转回来:“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回头说不定要你出马,今晚就好好休息吧。”说完,他俯身吻了吻她,说“晚安”时,声音已和平日一样轻柔。不久前的颠倒狂乱,仿佛全是她的梦境。
她不知第几次地默默目送他,当他握住门把手时,心底翻搅的不安终于化作言语。
“……今晚在这里睡吧。”
妃天镜再度僵滞。
片刻,他悄然侧目。床上的人埋头在被子里,表情看不分明,只能听见闷闷的话音:“工作……结束之后,再回来。”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简洁明确,不给他任何误解的余地,他也因此陷入混乱。
他从来没有在她的房间里过夜。
她在他屋里睡着,就那样待到天亮的事情倒是发生过不少次。但若立场对调,他总会在半夜离开。她没有质疑过,他便也没有认真想过理由。其实,就算她问了,他恐怕也说不清原因。他只是感到被驱使着,不得不这么做。
没想到,今晚她忽然……
寝殿中陷入寂静。有那么几秒钟,妃天镜僵立门边,指望她能改变主意,心底却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终于,他开口,无意识地调整着袖口:“……这里是女王的寝殿,从来没有人能……”
“这里是我的卧室。你睡在自己女人的床上,有什么不妥?”
他哑口无言,几次三番张开嘴,最后兀然问道:“这是命令?”
“……不是。”
她回答前的那阵沉默触动了他的心。他投降了,轻舒一口气:“……好吧。”一顿,“不用等我,早点休息。”
没有回答。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寝殿。
当天夜里,他没有回去,第二天也没有,还有第三天、第四天。
公务繁忙是真的。事务接连涌现,他像一只连轴转的陀螺,不得片刻清闲。然而,忙碌的日子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从没有一次,他连续这么多天一次也没有见她。
内心其实是明白的。他在逃避着什么。
棠罹恐怕也察觉了吧。以前,就算他不去看她,她也会找上门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赖在他周围,给那些原本只是来见大将妃天镜的人制造了不少压力。但这次,她没有来。有几次,他忍不住向侍女询问女王的行踪,得到的回答却都颇为普通。“陛下在寝殿休息。”“陛下在指导兵士的武技。”“陛下在图书室睡着了。”“陛下一早就和神诛大将出门了。”最后一句话终于令他如坐针毡。她不是没时间,却宁愿和神诛在一起。
“今晚去见她就是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内呢喃。
这时,房门又被敲响,是关于白塔动向的报告。他强压下心底的不安,集中精神,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
全部事务处理完毕后,已经又是深夜,棠罹始终没有现身。
妃天镜在窗前徘徊一阵,毅然转身,背着万丈荧光走向女王的寝殿。
门扇悄然张开。寝殿沉在一片恬静的黑暗中,可妃天镜感到了棠罹的气息。她睡着了,只占了宽大床铺的一侧,就像为谁留出了另外半侧的空间。
柔软中混杂焦躁的复杂感情再次涌上妃天镜心头,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他想一把抓起棠罹的脖子,质问她为何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样的事,为何轻而易举就能流露对他的依恋却从来无需扭曲自我,为何轻而易举就能碾死他,却甘愿置身他的支配之下……为何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感到……幸福。
这是根本不应存在于他灵魂中的感情啊。
一旦感觉到幸福,人就会变得被动、软弱,任人摆布。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女王,立场本就在他之上。
妃天镜站在门边,怒火中烧,气息不稳,好几次差点推门走了出去。最后,连他都不知自己为什么反而关上门,走向床边,解下衣袍,轻轻掀开被子,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又慢慢躺下,拉上被子。
室内重新沉入寂静。
妃天镜僵硬地躺在床边,闭上眼睛。右边手臂隐约触碰到棠罹的体温和她发梢的柔软,他还能听到她的呼吸,可气息的节奏不知什么时候轻微改变。
他一愣,接着感到她翻身过来,像抓住了可靠的抱枕一样缠在他身上,脑袋靠进他肩窝,不出几秒就又呼吸低缓,沉沉睡去。
妃天镜完全呆住。
他僵在她的掌控之中,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里一动也不敢动。不安和焦躁仍在心底燃烧,甚至还有几分期望她能再翻个身回去原来的位置。可是,冷翠色的荧光照着漫漫长夜,女王的呼吸平缓恬静,他终归还是慢慢放松了身体。
小心翼翼地,他抬起一只手,叠在她的胳膊上。她毫无反应,明显早就睡熟。
一下子,不知怎地,他的心就落回了原位。
他小心着不要惊动她,转身将她搂进怀里更舒服的位置,重新闭上眼睛。
是啊,已经无处可以逃避,他非得对自己承认不可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想要控制那在狂怒中燃烧的母螳螂,想要征服那君临阿撒托斯的女王,却爱着怀里坦率而敏感的少女。他的灵魂,他的肉体,还有他的心,全部都已经是她的所有物。
就算随时会被她碾死、吞噬,他也无法否认在她身边迎来天明的幸福。
这是不该存在于大将妃天镜灵魂中的感情。
可是,如果在他那冷硬的翠色灵魂里,除了疯狂与控制,还残存着任何一丝其他的东西……
……那一定全都属于她。
他抱着她,同样沉入了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