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叁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10/22 18:45:58 字数:3167

他弄不清自己是几点踏出酒吧的。约略感觉天还黑着,风更冷了,街上一片死寂,意识则比路灯周围摇晃的光圈还朦胧,唯一一个清醒的念头就是绝不能以这副模样回白塔。可是,除了白塔,他还能有什么可去之处?他漫无目的地从大街晃进小巷。四周变得幽暗,他下意识确认手腕的容器。

还在那里。

还是老样子。

“那一天”之后,他的容器一直尽忠职守,不曾再拒绝他的呼唤。可它也一直沉默不语,再不曾以他最期待的姿态出现,甚至连一丝变化的征兆都没有,唯一的例外就是白塔正门前那次。当时,他想起了不该去想的人。

那人一蹙眉、歪过头的模样浮现心头,在他心头“蹭”地点起一把无名火。他踉踉跄跄,扯下容器,拎到眼前,斜着眼睛质问:“其实你……想要的是她吧?”

容器冷冷地看着他。

他眉间骤然浮起怒纹,一甩手臂把容器扔出老远,大吼:“开什么玩笑!那种怪物——”他失去平衡跌倒,一阵天旋地转,声音都走调了:“——就只配被……杀光!”

吼声散去。他瘫在地上,气喘吁吁,既激动,又厌恶自己。月亮挂在空中,像个烟头烫斑。

冷风时紧时慢,裹挟远处混杂的气味,吹过他热得发烫的身体。他打个寒颤,神经在突如其来的警戒中绷紧。

气味洪流中混着一股异常的气味。尽管微弱,却是他入行以来最敏感的。

虫族血液的气味。

虫血……还有恐惧,半公里……恐怕还不到半公里。那只虫受了伤,拼命想摆脱追在身后的……

风渐轻,吹动他鼻尖的汗毛。

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才迈出一步就被自己的脚绊倒,挣扎爬起后又一头撞到墙上,跌跌撞撞,费了莫大工夫,总算来到容器跟前。他一把抓起那串佛珠。

赤色光焰流转,以广藿香为核心,调和薄荷、苦橙与桑叶的香像一柄薄刃匕首,直插他的脑门。一瞬间,他涣散的眼神恢复锐利,身体也不再摇晃了。他拔腿奔跑,每一步都矫捷、稳健。

但这只是暂时的。

用香强行醒酒之类的把戏,他远不如搭档擅长,能维持一刻钟已经算发挥得不错了。他的时间并不多,至少绝没有时间为自己喝得烂醉而羞愧。

他加快速度,追向虫血味的源头。

偃月高悬,照耀古寺围墙外长长的坡道,花树投下半透明的影子。

蓦地,树影摇乱,一朵椿花“咚”地坠地,先被滴滴答答的血液染红,又遭一只覆满刚毛的虫足踩烂。

半人半虫的怪物踉跄跌出树丛,驱动翅膀试图起飞。他几乎成功了。

在他悬空的一瞬,噬虫香喷出黑暗。浓烈药香化作炽红光弹,将挣扎、惨嚎的虫人撕成无数焦黑碎片。渐渐地,碎片成灰,随风飘散。

光弹来处走出一个人——红发独眼,手握佛珠串的青年。

他确认虫人已灵魂粉碎、死得彻底后,踏着残香来到尸体残屑前,踢开快速崩解的尸块,盯住底下半片艳丽的鞘翅。

“瓢型……”

眉头不觉皱起。瓢型的虫族不算罕见,可刚才的虫人,光凭重伤下的几个动作就能看出实力不差。再想到这座城市是虫后银鼠的地盘,他不免悬心,抬头张望,巴望追杀这只虫的白塔同僚快点现身,好让他弄清虫的身份。那个调香师,不管是谁,闻到刚才的噬虫香后差不多也该赶到……不,这不对。

他越想越别扭,呆立一阵,突然闭上眼睛。

醒酒的香恐怕已经开始失效了,不然他怎么可能现在才注意到呢?四周围,无论冷风中还是虫尸上,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的香。

猎杀瓢人的,不是调香师。

月光惨白,照着他的脊背,越来越冷。他又闻到了虫血味,还有杀意。这一回,就来自他身后。

手掌中,方才还沉默无言的佛珠串嗡嗡轰鸣。

一霎头脑空白后,血液轰然滚沸。

他僵立花树前,紧握拳头,不愿动弹,更不愿相信,却渐渐压制不住灵魂的躁动,挪动脚步,一寸寸地转身。

墨蓝天色前,矗立着寺院古老的五层塔。

一道人影孤伫塔沿上。

距离太远,月色又太虚幻,那道影子不像是人,倒更像一把插入塔尖的剑。她手中的长枪饱饮鲜血,漆黑更甚夜色。

巨大的冲击下,他面孔发麻,身体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是她?

不是她?

那宛如利剑的身姿,还有黑色长枪,分明就是她。

但是……

塔上的人也注视着他,表情模糊在距离与黑暗中,可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那张脸上,一定什么表情也没有。

如果是她,怎么可能那样看着他……啊。

就快跳出胸腔的心变冷了。他想了起来——那个人是因“迷恋”厮杀的快乐而堕落成虫的战鬼,而他是她的手下败将,对她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像在印证他的想法一样,那人枪尖凝聚的杀意无声消散。他一凛上前:“等等——”

话音未落,她便背过身去,纵身跃下高塔,不见了。

“喂!”他立刻动身追赶。视野摇晃,脚下像踩着棉花,没跑几步他就摔倒了,顺着坡道直往下滚,一止住势头就爬起来继续追。每跑一步,酒劲都成倍地涌回来。他稳不住步子,感觉不到痛,甚至弄不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唯独不肯停下,没办法停下。酒精不仅带来身体的燥热,还像在吸榨他的灵魂,害他胸中的焦渴一秒比一秒难耐。快点追上她,快看清她的面孔,快抓住她,快啊,赶快!再不快一点,她就又要消失了!又一次地,从他眼前——

他连滚带爬,一头撞进林子,那一缕气息却就此断了踪迹。

他顾不上副作用,一把扯下容器,又开始调制醒酒香。可他本就不擅长,手忙脚乱之下弄错了剂量,冰寒的香捅进脑仁,痛得他惨叫一声,捂额跪倒,容器也掉进了草丛。

剧痛在脑壳里剜绞。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撑着地面强自忍耐,一待疼痛稍有缓解就伸手去摸索容器。容器没摸到,指尖却是一痛。细小的木刺扎进手指,也扎穿了他强撑至今的骄傲,一股怨气直冲脑门。

“……混账!!”

他一拳砸在地上,紧跟着又是一拳,嘶声吼叫:“凭什么!……”

声音变了调,怨恨、委屈、屈辱一股脑地涌上来。凭什么啊!真的是……凭什么只有他要遭遇这一切,连一根小小的木刺都来跟他作对?只有他被夺走工作,只有他非得喝得烂醉不可,只有他连个醒酒香都调不好,只有他的容器……就只有他的容器,唯一一次解锁二阶,竟是在对阵怪物的时候!

“荧……宿……”他咬牙切齿,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怪物的名字。

“那一天”之后再也没能二阶解锁的容器。

“那一天”之后,日益滑脱常轨的他。

就是从与她交战的“那一天”起,一切都开始崩坏。他本来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那天之后,渐渐地全不知道了,成了一具被浑浊杀意驱动的屠杀机器,在每一场杀戮中追寻她的影子。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这么急切?为什么停不下脚步?追上她又能怎样?连她也杀了吗?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明明答不上,还是控制不住容器,控制不住自己,追着敌人的幻影来到这里,大吼大叫,满腔怨气,落到这步田地,简直就像是——

嘭!又一拳重重砸上地面。

“——没有你就不行!就不行吗,啊!?我没有你就不行吗,荧宿……荧宿啊啊啊啊啊啊啊——!!!!”

怒吼响彻,惊飞一片林鸟。他一口气吼出胸中浊气,虚脱倒下,额头贴地。

啊啊……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他其实早就知道了——那个人是为人间带来灾祸的阿修罗。迷上阿修罗的他,痛苦、发狂不过是活该的下场。全是他自讨苦吃。

暗色液滴在地上晕染开来。他闭上眼睛,肩膀微微起伏。

月光漏下树梢,照得草叶边缘晶亮。

悄无声息之间,一道黑影遮蔽了月色,默默立在林间凝望他,好一阵才开口,低音清冽如水:

“湛湛,真的那么想?”

“……!?”他一下呆住。

是谁的声音,谁在唤他,谁在那里?答案还没浮现就被胆怯压制。大脑空转一拍,发出刺耳的杂音。

黑影却迈出步子,发丝随之扬起,游过月光。他的灵魂颤栗起来。他闻到了——想相信自己闻到了——蜜糖一般、艳丽甜美的气息。

他的耳畔,回响着本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嗓音。

“‘没有我就不行’,这是湛湛的真心话?”

声音里有种他不熟悉的认真。顿时,他肚子里泛开一股近乎虚脱的凉意。

没有错。他想,没错,真的是她。

这个世界上,能只用一句话就激得他气急败坏的人,就只有她。

——什么“没有你就不行”啊?

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事。

却也毫无虚假,就是这一刻,支配他灵魂的事。

再也无法按捺了,渴望与狂喜令他浑身颤抖。他顾不上满脸的泥土和泪痕,摇摇晃晃,撑起脑袋。

阿修罗俯视着他。沉澈眸光摇曳夜色前,宛如浓青色的琉璃。

一下子,他的心就落回了原位。

短促的惊呼划过林间。

咚,他重心歪斜,脱力栽倒,右手却仍用力紧攥,攥着一度消失在他世界中的手,再也不要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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