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湛从不知道宿醉的滋味。
不管喝了多少,只要一觉睡醒,他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他。这一特技不知让白塔多少人又羡又恨,他自己也向来得意。
可现在,他宁愿自己没这本事,眼一闭再醉三天。
醉酒很逊,但绝对好过清醒地躺在一张床上,被枕边人缠抱着一动不能动,被迫聆听她沉睡中的一呼一吸,清楚意识到两个人都没穿衣服,思路清晰,羞耻欲死。
戒酒吧——这个念头认真浮上脑海。昨晚的事他几乎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只有走进了酒吧是确凿无疑的。
想到那之后显而易见的展开,他又一次被羞愧淹没,还自说自话地产生了些许背叛雷音的罪恶感。如果被雷音知道这件事……不,就算是被雪吹空、洛兰知道……不不不,如果是那两个人,就算他千般隐瞒,他们只要一鼻子就闻得出真相,那岂不是……不不不不不,现在不是烦恼的时候!
他强压下那些可怕的想法,鼓起勇气,一点点抽出手,捏住搭在他胸前的雪白裸臂,拎起,正要放在一边,那只手忽然一动,缩了回去。
霎时,他全身都绷紧了。
身旁传来翻身、呢喃和被枕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睡意朦胧的低喃——
“湛湛……早上好。”
楼湛呆若木鸡。
那个声音又咕哝:“你昨晚在外面睡着了……我去不了白塔,就带你回家了……放心,这里只有我。”
楼湛脸色泛白。
“不困吗?再睡一会吧……”软玉温香从一旁贴上来。
楼湛一瞬间陷入惊恐。
他弹跳起身,拉开与床的距离,怒吼:“为什么是你!”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床上的人翻身望向他,长发婉伸枕上,不经意露出在被沿外的胸膛肤色让他的脸从白变红,迅速移开视线。
但,那一瞥就足够了。不是做梦——无论他多么希望是。一夜间与他同床共枕的,正是曾将他逼入绝境的虫族大将,荧宿。
看到她的脸,一幕幕光景在心中复苏。
——墨蓝天色前的五层塔
——宛如利剑的身姿。
——摇曳月下的沉澈眸光。
——“‘没有我就不行’,这是湛湛的真心话?”
这样认真追问的人,他一直下意识追寻的人,现在,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也未免太近了!
荧宿抱着被子,望着他的脸色瞬息万变,面露困惑:“为什么是我……什么意思,湛湛以为是谁?”
这问题没法答!
楼湛喘一口气,紧盯地毯上金黄色的星星图案,稍微镇静了一点。刚清醒时过于惊慌,可现在他已经闻清楚了,房间里确实酒味浓重,还有一些呕吐物的残留气味(成了他不好意思直视荧宿的另一个原因),但没有他最担心的气味。
然而,毕竟状况过于诡异,为防万一,他豁出去确认:“我和你没有……”气势与音量迅速萎缩,“……发生什么吧?”
清澈无邪的声音:“没有啊,湛湛是做不到的吧?”
完了,这家伙一秒激怒他的能耐仍然健在。
荧宿的声音却莫名染上消沉:“昨晚从湛湛口袋里翻出那个酒吧的面巾纸,我才知道湛湛竟然是……”
“那是误会!”楼湛抱住了头。
“真的?”荧宿一下子眼睛变亮,“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发生——”
“不用了谢谢!”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想问呢,为什么你会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啊!?”
“我家只有一张床。”
“为什么把我的衣服脱了!”
“湛湛吐得满身都是,我又没有能让湛湛换的衣服。”
“……那你又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我从小就裸睡的。”
楼湛扶住了额头。不行了,再和她说下去他怕自己会打人。他一边确认容器还在手腕上,一边往外走。荧宿跟着翻一个身:“湛湛要去哪?”
“当然是回去了!”
“可是——”
楼湛都抓到门把手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同时,身后传来荧宿的声音。
“你还裸着耶。”她盯着他的背影,专注。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湛湛,不仅长得好看,身材也无懈可击,不愧是我喜欢的男人。”
“够了!你在往哪看啊,快把眼睛闭上!我的衣服呢!”
“在烘干机里,我去拿。”
“拜托了赶紧……呜哇啊——!不,你、你你先把衣服穿上!不不不不,别下来,千万别——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五分钟后,楼湛逃出荧宿家,一屁股瘫进街边长椅,大脑就和近午无云的晴空一样空白。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他理不出个头绪。摆在他眼前的,只有字面意义上赤裸裸的现实。
他,一个调香师,男,抱着荧宿,虫族大将,女,睡了一整晚。
……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赶紧停止思考,继续开足马力放空大脑,却怎么也做不到了。树梢盛开的泡桐花倒映在他眼里,淡紫花瓣染上了虹膜的赤色。
——虫族大将。
他默念这个词。熟悉的焦灼,陌生的苦涩,共同绞住了五脏六腑。
街对面一声“叮咚”,打乱他的思绪,也牵起他的视线。便利店的自动门张开,荧宿叼着糖棍走了出来,身上的吊带衫、连帽外套与亮橘色短裤对这个季节来说稍嫌单薄,长发披散着飘拂在花香萦溢的风里。
他呆了呆,旋即反应过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荧宿散下头发的样子。是因为从前见面都是在战场上吗?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场景,对她来说是不属于战场的。
明明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明明知道调香师就在这里。
便利店前,荧宿张望一番,看到他便扬起笑容,快步跑来。
“湛湛!”
他不禁握紧拳头。不可能。那个笑容不管多像人类,也不可能迷惑他。
荧宿来到他跟前,伸手,递出:“湛湛也饿了吧?给。”
楼湛盯了她几秒,低下头,看到了一根包着彩色糖纸,系着小小蝴蝶结的棒棒糖。
拿糖的手纤细修长,莹润如玉。
他从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手。
然而,就是这只手。
挥起漆黑的长枪,贯穿人类的胸膛,扯出猎物的灵魂,沾满无辜的鲜血,奉行着这唯一的生存之道。
因为是虫族,是踩在千万人尸体上的大将。
他一直与之战斗的,就是这样的怪物。
昨夜细心照顾他,在他身边沉沉安睡,像人类少女一样打扮,笑着向他递出糖果的——就是这样的怪物。
他和怪物之间,绝不可能存在“战场”之外的东西。
回过神时,他已经抓住了那只手,力气太大,害她一声痛呼,棒棒糖掉落在地。他没有理睬,反而更加用力,几乎要捏断手中的腕骨。
“少在这装熟。”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抬起头。泡桐花影下,赤色的独眼凶戾如兽。
“你还欠我一颗人头呢,荧宿——大将。”
赤红色的杀意倒映在荧宿眼中,她的眸光微微摇颤。
眼皮下,虹色光辉骤放,覆没正午的阳光、摇曳的树影、她眼底的惶惑。他腕上的佛珠串融作虹光射向四周,化为十二枚人头般大的赤金佛珠,倾出构筑战场的香气——蛇麻草安抚怀疑,罂粟籽消解注意,萱草阻断记忆,万寿菊送出驱逐的暗示。一个男人原本正朝这边走来,突然停下脚步,眼神涣散,踩着做梦般的步伐掉头离去,对悬浮半空、虹光流转的佛珠视而不见。
“为什么……”荧宿不安地收回视线。楼湛被她看得心焦,大吼一声:“少装模作样!”
流光从下到上照亮她的脸,风中漫开苦涩药香。她一凛,再睁眼时,眼神倏变。
手如刀,抢攻促。楼湛只觉眼前一花,察觉不妙的同时,身体就飞了出去。咚!疼痛撞进身体,水泥和灰土的气味直冲鼻子。他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脸朝下压制在地,稍微一动便关节剧痛。
“别乱动。”荧宿警告,“我不想让你痛。”
楼湛头晕眼花,隐约感觉这一幕很是熟悉,屈辱、愤怒和不明来处的惧意涌上心头,却都不如难以置信的心情来得强烈。他,楼湛,面对荧宿,毫无还手之力——这种事怎么可能!他用力一挣,差点又惨叫出声,紧咬牙关才忍住。
荧宿待他稍微老实些,再次开口:“我喜欢湛湛,湛湛要是想来找我玩,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不想再和湛湛战斗了。”
“这事……咕唔……由我不由你——”
“湛湛再挑衅我,我就不理你了。”
楼湛一愣,大怒:“谁要你理我了,你别理啊!”
“湛湛昨晚求我的。”
“才没有,你见鬼了!我告诉你,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不要,我才不杀拴在链子上的家犬,无聊。”
“你……”楼湛一激动,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无聊”,又是“无聊”,在她眼里,他反正就是无聊得连出手一战的价值都没有,那嘴里嚷嚷的“喜欢喜欢”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他怎么理解!
他越想越气,大喊:“你一只虫子又懂什么!”
“我想懂的话,湛湛就会告诉我?”
听得她这一句反问,楼湛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迎头挨了一闷棍。
不知不觉,压制他的力道松开了。他神思恍惚,好半天才醒觉她离开了,赶紧爬起来:“喂,荧宿——”语塞。叫住她是想怎样,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拴在链子上的家犬。
不知为何,她的话语自然而然就浮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