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宿喜欢楼湛。
他是她的同类，好战的恶鬼，披着人皮的猛兽。第一眼看到他，她便看穿了他的原形。到了“那一天”的战场上，她已完全确信。
她看得出，他也迷上了她。那场恶战中，赤瞳之兽撕咬得她遍体鳞伤，眼底杀机四溢，爱欲熊熊。
但很快，猛兽就被铁链拴住了。他把那只兽连同对她的痴迷一起塞进铁笼，驯养起来。别的事情，不拘是什么，反正都比喜欢她更正当，更要紧。
所以她又很伤心。再看着他也只会难过气恼，不如不要看。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勉强控制住了，不去见他，不去寻他，不去打探他的消息。就快耐不住的时候，阴差阳错，他回到了她身边，她高兴得不得了。谁料到，他酒一醒就拔出了武器。
看到他的眼神，她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那一天”到了最后也是这样。
血液滴进眼睛，她不禁闭眼，再睁开时，眼前人的眼神变了。那么冷，连杀意都褪去了温度。倒映在他眼里的她，不过是一只虫子。
……什么啊，真无聊。
反正最后还是要待在笼子里，说什么“没有你就不行”？
他根本就不需要她。再怎么喜欢她，也从来没有真正觉得她有什么要紧。
真无聊。
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透顶。
她又不愿理他了。摔他出去的时候，到底还是舍不得，手下收了两分力，可也就到此为止。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去对谁摇尾巴就去找谁，反正都和她没关系。
毕竟，她也还有事要做。
她小施手腕，甩掉自认为跟踪她跟踪得很隐秘的楼湛，来到市中心一大片废旧建筑林立、犯罪者横行的区域，隐蔽行踪，耐心等到黄昏，猎物齐聚一堂。然后，她站起身，束紧头发。
她的行踪宛如鬼魅。区域外围那些人类，根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到。
她真正的目标聚集在建筑丛林最高的大楼里，俨然废弃区域的王。可荧宿清楚，他们不是真正的王。就算被周围的人类奉若天神，就算冠之以“大将”的威名，他们也不过是虫后的傀儡和工具，就像从前的她自己。
蝇型大将别西卜，兜型大将赫克力士，他们是虫后银鼠派来支配这片灰色地带的人。
荧宿从大门现身时，赫克力士就倚在自己的椅子里。一旁，巨大的横条餐桌上堆满食物，别西卜埋头其中大嚼特嚼，发出“呼噜呼噜”刺耳的进食声。
几个将衔较低的虫人看到荧宿，纷纷起身，面露敌意，赫克力士却没有动。这位大将身材极高大，头顶剃光，嘴唇镶了三个环，坐在那里就像一座肌肉山。
“干掉缥华的人，是你？”他问荧宿，和颜悦色，左手把玩着一对幼儿头骨。他的能量是“嗜杀”，即使在趣味一贯低劣的银鼠巢中也是最恶劣的家伙。
荧宿懒得跟他说话，反手过肩，拔出长枪。
赫克力士笑了：“那只瓢虫也就算了，你连我和别西卜也敢招惹？黑音倒台后，你没处发泄邪火，想战斗想得命都不要了吗——荧宿大将？”
弧形枪影一闪。嗤，鲜血溅上脸颊，赫克力士一下止住话音，眯细眼睛。
余光里，手下一众虫人身躯僵滞，从胸口的贯穿伤开始，纷纷化为粉屑。
“‘战斗’？”
荧宿抖动手腕，灵蛇般飞窜而出、送出死亡之吻的长枪缩短拉直，静卧在她右手中。那只手悄然变形。
血腥气暴涨，盖过满屋食物香气，别西卜终于停止咀嚼。赫克力士看着敌人虫化的身躯，一脸惊愕。
“别在那自抬身价了。”
昔日的“战鬼”目光如水，长马尾在杀气中飘舞。
“我才不是来找你们‘战斗’的，就只是来——”
嗤！漆黑长枪切开空气。
“——杀了你。”
血液滴下枪尖。
天花板下的广阔空间里，血腥气愈加浓重。
餐桌翻倒，食物滚了满地，奶油汤汁与血流交缠，血泊中的肉块也不知是来自餐桌还是惨遭屠戮者的肢体。
赫克力士倒挂在他引以为傲的椅子里，舌头滑出嘴角，双眼暴突，仿佛到死都不能相信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
别西卜倒在房间中央，出乎荧宿的意料，还剩一口气，可能一层层皮下脂肪缓冲了本应致命的一枪。
她看着荧宿迈步走来，胸膛起伏，突然问：“你有多久……没吃过了？”
荧宿不答，甩动长枪。
别西卜脸颊抽搐几次，“吃吃”地笑了，血沫喷出鼻孔：“挨饿的女人……不会幸福的，不管你……饿着肚子是……妄想得到什么……吃吃吃，吃吃吃吃吃——”
怪笑戛然而止。这一次，漆黑枪尖是真的击碎了蝇型大将的灵魂，可她仍挣扎着仰头、张嘴，接住桌沿滴落的最后一滴汤。硕大的身躯从胸膛开始崩解。
荧宿望着脚下面带满足的尸骸，没来由地，心生些许羡慕。
“可惜，你说错了，我没有妄想再得到什么……”
她低语，拔出长枪，余光又瞥见自己身上的伤——甲壳破裂，焦痕赫然在目，不少伤口还在渗血。类似的伤痕遍布全身，淋漓如新。然而，这些伤没有一道是新的。缥华、赫克力士之流还不至于伤到她。
所有的伤，都来自两个月前的“那一天”，从那天开始就没有再改变过。
身为虫族，她的这具身体受到了诅咒——只有吞噬人类的灵魂，伤口才能痊愈。
可身为虫族，她的这具身体又受到了祝福——只要不吞噬人类的灵魂，伤口便永远不会消失。她得以在绵密的疼痛中，一夜夜细数那只猛兽啃噬出的伤痕，一遍遍重温他的狂喜和热望，一次、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场至高无上的“战斗”中。
那样的战斗再不可能在别处遇见了，所以，她也不想再战了。在“那一天”，她已经理解了战斗全部的喜悦。
“……幸福，我也见过了。”
长枪随虫躯一道隐没。血腥气与遍身伤痕，全都隐在了她无懈可击的人形躯壳下。
回去的路上，又有人跟踪她，这回大概是银鼠的人。荧宿遛着他们在市区兜圈子，拉长了战线，迤迤然逐个干掉，又去露华寺顶上坐了一会，到了半夜才叼着糖棍散步回家。一到门口她就一呆。一个红发大个子徘徊在她家门前，垂头丧气，比起家犬又惨一等，丧家犬。
“湛湛？”她试探着唤她，先把惊喜忍住。
楼湛一震抬头，面露放松喜悦，尽管立刻醒觉，替换成不耐烦，她还是没有看漏。这下再也无法忍耐了。她蹦跳着扑进他怀里，他把她推开。她又扑，他再推。她才不管，又黏上去，虽然还是被推开了，可她分明看见他耳朵尖泛红，便也满足了一小半，笑吟吟先站住：“还是舍不得我？”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他粗着嗓子吼，目光躲闪。
“我怎么就不正经？”
“你看你成天不是……这样，就是……就是那样……”
“因为我喜欢你呀。”
“……刚说着就来了！”
荧宿注意到，他吼得越大声，耳朵就越红，直红到脖子根。真可爱。不管他怎么可怜巴巴地趴在笼子里，她就是忍不住喜欢他。
她安静下来，眼睛亮晶晶。楼湛喘得一口气，踟蹰开口：“……我问你。”
“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他抬眼看定她，神情还不算自然，眼神却是认真、甚至严厉的，“你为什么要跟银鼠作对？”
荧宿心一沉，第一反应是想蒙混过关，可看他样子便知无望。他昨晚见过缥华，现在一见她就出言质问，想必今天又尾随她去了赫克力士和别西卜的地盘，明明她以为中途就把他甩掉了。她早见识过他凶猛无比的噬虫香，却没想到他在追踪与隐匿上也拥有这样的实力。
她担心连身上的伤也一并被他看穿，一时语塞。楼湛表情变得凶险：“荧宿！”
她投降了，坦白：“是为了琢骨弟弟。”
“小蜜蜂？”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楼湛一呆，“银鼠在找他麻烦？”这种事他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再怎么说，昔日黑音座下的蜂型大将，如今首先是白塔的通缉犯。
果然，荧宿摇摇头。楼湛追问：“他人呢？”
“不在这里，琢骨弟弟也很忙的。”不等楼湛再问，她又摇头，“我不能再说了，湛湛也不要再问。”
“不行！你杀了银鼠三个大将，剩下最麻烦那个早晚会有动作。再说银鼠是‘七王联盟’的成员，我得看情况向白塔报告——”
听他最后这句话，荧宿恼火起来，叫道：“湛湛难道会和我说白塔的事？凭什么我就非说不可？”
“当然因为你是——”
虫。这个字冲到楼湛嘴边，虽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刹住，荧宿又怎会听不出来？顿时一阵气苦。楼湛脱口说出那半句话，已经知道不妙，看见她的表情，更觉后悔，慌忙辩解：“不是——”
“怎么不是？”她眸光闪动，咬牙切齿，“我就是虫，还是虫族的大将，变不回去啦。要怎么样，湛湛自己想吧。”
她后退两步。楼湛只觉眼前一花，月光下不见了她的影子。蜜糖的气息从身上飘来，似隐若现，害得他气急败坏，怅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