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荧宿了。她隐匿了一切气味，还丢出假饵误导他，就像对付认真想要她性命的调香师那样。可他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心烦意乱？他不就应该想要她的性命吗？
……但这不过是逞强的声音啊。
其实他知道，从看到她满身旧伤的一刻起就知道了，对这个女人，他是什么也做不到了。
世上怎么会有那种白痴、傻瓜、偏执狂？
那种程度的伤，整整两个月，正常人就算身体撑得住，精神也要崩溃了。何况，不是没有治愈的方法。以她的能耐，只要一瞬间就能从痛苦中解脱。
除非，那已经不算痛苦，而她也根本不是正常人。
“‘虫族’……吗？”
结果，对他十几年的老对手，他又了解些什么？
他泄了气，全身重量压上河边的栏杆，埋头手臂间。夜色清朗，从幽暗河面吹来的风，到他耳畔都似变成了她的声音。
（……变不回去啦。要怎么样，湛湛自己想吧。）
也就是说，她还不会就这样消失，还会来听他的答案吗？
他因这个念头而升起了希望，一转念却又看不懂这个怀抱希望的自己，烦躁得直叫，用力一捶栏杆。
身后传来一人遗憾的叹息：“我原想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阁下这么快就搞砸了。”
楼湛一凛，反应过来后，全身寒毛倒竖，右手飞一般探向容器。探到一半，又定住。
不远的散步道上人来人往，时有笑声传来。他只要一秒钟就可以驱散人群，可他怀疑，身后的人连一秒也不会给他。
再三思量后，他舒一口气，怀着紧绷的敌意，徐徐转身。
散步道前，榉树郁郁葱葱。一名少年坐在树影下，轮椅中。
少年肩膀瘦削，膝盖以下的裤管空荡荡飘在风里，眉宇间却有一股清和贵气，乍一看分明只是个不幸失去双腿的小少爷。可楼湛知道，谁若真这么以为，谁就要倒大霉。
对于以“憎恨”为能量的蜂型大将来说，人类首先是食物，其次是玩物，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是人质。以他绝顶聪明的头脑，即使没有千百次对阵调香师的经验，也早就悟得出“正义”阵营的软肋所在。
风琢骨见楼湛不情不愿地放开容器，微微一笑：“阁下竟然不蠢。”驱动轮椅上前。楼湛紧盯着他：“你胆子倒很大。”
“谬赞了，来见阁下用不着多大胆子。”
“你最近窝哪去了！”
“瞧阁下理直气壮的，我凭什么答你？”
楼湛想起荧宿才说过类似的话，又气又妒，脱口道：“荧宿明明说你不在附近。”
风琢骨七窍玲珑心，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斜乜着他，含衅带笑：“这么看来，阁下和荧姊姊也算亲近了，可惜阁下不知好歹，三两下就又被姊姊甩啦。”
“什么甩不甩的——”
“也是，阁下认识姊姊才几天，哪够得上谈什么甩不甩的。”
论嘴皮功夫，楼湛拍马也赶不上风琢骨，当下噎得差点心梗。可他气到极点，反而笑了，想起白塔有洛兰，这里有蜜蜂。再收集几个人，他说不定连神龙都召唤得出。
风琢骨见他不气了，反而没劲，幽幽叹一口气，掉转轮椅，眺望河面。凉风习习，他的黑发起落如鸦羽，眼神有些空洞。这副表情，再加上他刚现身时的讥刺之言，楼湛猜事情八成跟荧宿有关，便有些按捺不住，正要质问，风琢骨冷冷道：“既然是我来找你，不用你问，我也会说。但我没空和你周旋，你闭上嘴乖乖听着就是。”
“少废话。”
“荧杀了缥华、别西卜和赫克力士，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停顿，“但她的目标不是银鼠，是‘七王联盟’，七个虫巢中将以上的成虫，共计一百八十九名，全部。”
楼湛听到“不是银鼠”，已经一愣，听到最后，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七王联盟，如字面所示，是七位虫后结成的联盟，彼此约定互不侵犯，攻守同盟。七位虫后，每个人的势力都远远不及虫族第一女王黑音，可七个人联合起来，优势互补，隐隐竟也像能与黑音抗衡。如今，阿撒托斯倾塌，从前黑音的部下作鸟兽散，“七王联盟”或许已跃升为虫族最大的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底下，当然不乏真正的高手。据楼湛所知，银鼠麾下的最后一名大将就极其难缠，和另外三人根本不是一个段位。与之程度相近的大将，在“七王联盟”少说也还有十几个。这些人竟然全是荧宿的目标……
她做得出来。
这份确信一瞬即浮现在楼湛心中，因此他才神思恍惚。
风琢骨冷笑一声，续道：“‘妈妈’在世时，一直视‘七王联盟’为眼中钉，好几次差点就撬动了她们的根基。‘妈妈’死后，那帮人可高兴坏了。现在阿撒托斯也没了，她们巴不得‘妈妈’的势力早点死净死绝，到处猎杀我们的人，手段一次比一次下贱，真当‘妈妈’手下没人了一样。是，没错，‘妈妈’不在了，我却还在这里。她们敢动我的人，就准备好拿命来还。”
他说到后面，字字怨毒。楼湛脊背生寒，不由逼问：“喂，你又想干什么？”
“她们的巢穴里，可没有保驾护航的三叶虫。我已经通知调香师公会，两个月内，我会找出她们七人虫化的根源，你们准备好‘弑王之香’就是。”
楼湛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包括风琢骨在内，从前黑音、绯月两巢的虫族，如今都是没有“母亲”的自由身，不再需要日常猎食人类，却也失去了杀死虫后的能力。若一定要夺走某个虫后的性命，与调香师合作是所剩不多的选择之一。
明白了这一点，他也终于明白了荧宿的理由。
七名虫后耳目遍天下，一旦得知风琢骨在寻找“弑王之香”的核心，势必倾全巢之力扑杀他。届时，七大巢穴的虫族高手将源源不绝地扑向风琢骨，务要除他而后快。就算是昔日的“暴风公子”，陷入那种困局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荧宿为了保护你……”
风琢骨没有接话，这份沉默代表了一切。
避免危险的最好办法是防范于未然，避免被人杀死的最好办法就是先置对方于死地。为了保护风琢骨，荧宿打算事先抹杀所有威胁。
七个虫巢中将以上的成虫，共计一百八十九名，全部。
……带着那种伤。
一股热流涌上脑袋。楼湛蓦地逼至风琢骨近前，低吼：“你快住手！‘核心’不是那么好找的，就凭你——”
“不，该住手的不是我。”
风琢骨打断他，转动轮椅，看定他说：“无论我死还是那帮人死，调香师都没有损失，可我一旦成功，你们就能一举歼灭‘七王联盟’。你没有阻止我的理由。”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们会接受敌人的恩惠？”
“阁下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都会灭了那七个人。我的部下和赤的仇，就由我来报。”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楼湛过了一两秒才完全反应过来，一时失语：“十伐赤……”
风琢骨笑了笑，幽沉眼眸底下，血色的“憎恨”闪烁得愈加尖锐，那个笑容却像初冬湖面的薄冰，苍白易碎。
“看来你明白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你必须阻止荧姊姊，她才是该住手的人。
“我已经……只剩下姊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