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风琢骨说，你去露华寺吧，姊姊多半在那。
楼湛挣扎几秒，仍然动身了。见了荧宿该做出什么表情，他还糊涂着，可一想到很快又能见到她，毕竟还是高兴的。“七王联盟”的事也要好好问问她……这次发问时，或许先把嗓门放低点。
然而，他没能问出口。荧宿不在露华寺。他在静卧半山的寺院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她的影子，只闻到一缕蜜糖般的气息，萦绕椿花树间，比平时更浓烈，而且波荡不匀。从这些质性推测，她来过，很快又仓促离开，连隐藏痕迹都来不及。楼湛想到风琢骨的话，想到银鼠座下最棘手的大将，心里只有不祥的预感。
他马上循着气息追赶，不出一阵就确定了，她确实在逃。半途，她试图误导追兵，可少了从容，做得不如以前出色。他凭着与她数次交手的经验，很快便识破伪装，一路追踪，追到一座货运码头。放眼望去，集装箱黑压压一片，无穷无尽，腥咸海风在狭道间呼啸。
他按捺焦急，确认着风里没有血的气味，奔跑穿过集装箱的迷宫，最终，在迷宫的一角找到了她。
她背靠集装箱，低头坐在地上，仍是人类的样子，仍是他才见过的模样。可是，不知是一路逃跑耗费了太多精神，还是这里太过阴暗，她连存在都变得稀薄，发梢飘拂，仿佛某种游离在宿主之外的脆弱生物。
楼湛不由停步。放松、惊慌、心酸……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记忆中的荧宿永远精力充沛到让人烦躁，何曾露出过这副神情？坐在那里的，真的是她吗……他想起她蹦蹦跳跳缠着他笑闹的模样，想起她的满身旧伤，想起掉在地上的棒棒糖，疼惜中又混进了愧疚。好半晌，他站在那里，不敢前进，也不甘愿后退。
荧宿察觉来人，倏地扭头，看见他，眸中杀机消散了。
“……湛湛？”
楼湛惊醒了，想说话，喉咙却异常干涩，又努力了一次才勉强发出声音：“你……没事吗？”一句话问完，感觉别扭，又追问：“芒枢在哪？”
荧宿更加诧异：“湛湛认识他？”
“怎么可能！那家伙人呢，还没追来？”
荧宿怔愣着，渐渐理解了事态：“难道说，湛湛以为他在追杀我，特意来保护我的？”
楼湛张张嘴，觉得不对，又寻不到更合适的说法。
荧宿却也不用他回答，只看他没有怒吼否认便知晓答案了，顿觉一阵欢喜，郁郁心结消解了大半，展开了笑颜道：“谢谢湛湛，我好高兴。”
楼湛本就混乱着，猝不及防被那个笑容砸中脑门，眼前几乎冒出了金色星星。
“不是……等等，别打岔。”他试图挣脱她笑容的影响，把谈话拉回理智的轨道，“你的意思是……该不是说，芒枢没有在追杀你？”
话音未落，对面荧宿神色忽变。楼湛立即抓起容器，手却悬在了半空。
夜空下，海藻、柴油与工业品的混杂气味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溶解在郁烈的烟草香气中。香气深处，传来他最熟悉的声音——
“追杀荧宿大将的是我，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
“老师……”楼湛如遭雷击。
“说起来，我找的是你的气味，却找到了大将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嗯？小鬼。”
伴随这声质问，集装箱后，转出来一个高个子女人。她套着风衣，绷带裹胸，腰间悬挂长柄烟斗，缓步走来，就像一架开出夜色的战车。楼湛不禁后退，挡住荧宿。
百里虫绝看见他的动作，一下眯细眼睛。
楼湛一凛，灵魂先于大脑察觉了危机。
“湛湛——！”
荧宿的惊叫淹没在奇香之中。百里身前，翠色浓烟暴涨，万千飞剑激射而出。
剑幕中间，楼湛纵身飞扑，将荧宿扑倒在地又滚出去一圈。她晕头转向，还没喘一口气就又被捂住眼睛压倒，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只听得密集的撞击声如雨落池塘，却不知那些剑有多少落空，又有多少射在了楼湛身上。
几秒钟的时间像永无止境般漫长。待四周重归寂静时，她心脏都快停跳了。
慢慢地，捂她眼睛的手挪向一旁。透过颤抖的指缝，她瞥见了一只泫然欲泣的赤色眼睛。
啊。一霎震动后，她恍惚醒悟——那是湛湛不愿让我看见的表情啊。
指缝对面，眼睛一眨，再睁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便不知道了，只看到他爬起身，带着几乎被打穿的防御香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背影里不见了犹疑。
这番变化当然逃不过百里的眼睛。
“看来不是我多心啊。”她盯着楼湛，眸光幽暗，“阿湛，你要背叛白塔吗？”
“不是！”楼湛从没想过这辈子会从老师嘴里听到这句话，大急，“绝对不是！但——”
“那就好。”百里打断他，“我想着监察室是不是对你打击太大了，特意绕过来看你一眼，还想推荐你几个休假的好地方呢。对这样的好老师，想来你也不至于真的去捅上一刀。”
楼湛听得难受。他从小和百里吵吵闹闹惯了，叫过板也求过饶，今天挑衅，明天挨揍，就是鲜少见她这样袒露感情，急急分辩：“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老……老师，荧宿她——”
“行了，你先回白塔。提醒你一句，你失联三十个小时，小雪快气炸了。”
“荧——”
“趁阿兰和音音还按得住他，你赶紧想想该怎么赔罪。”
“荧宿身上的伤还和阿撒托斯那时候一样！”楼湛一口气喊出来，胸膛微微起伏。
四下沉入死寂。荧宿面露动摇，百里则阖上了眼，片刻，叹一口气：“到头来还是‘荧宿’吗？”
楼湛见她态度有所缓和，看到了希望，结结巴巴地说：“黑音也死了，她、她现在对人类基本没有威胁……”
“你给我有点分寸！”
厉喝当头炸响，他一哆嗦闭上嘴。
夜色暗沉，却暗不过百里眼底的怒火。她这样的表情，楼湛十二年也没见过几次。
“没有威胁？小鬼，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身后那只蚂蚁杀过多少人，恐怕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以后还会不会杀人，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但你只要跟她扯上关系，你就完了！监察室那帮人会把你拆骨扒皮。就算你运气好，没被扫地出门，往后也只接得到最垃圾的工作。加入结社？做梦去吧！你要落到那个下场，就为了一个怪物？你究竟是为什么当的调香师？你妈妈会怎样，小雪的立场会怎样，你全都不在乎了吗！”
字字如刀，剜进楼湛的心。老师是对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十二年前，她带他走出那条臭气熏天的街道，教他调香，教他战斗，教他责任的含义，教他抬头挺胸、无所畏惧，教他见识到了世界应有的模样。
所以……
但是……
……就因为这些全都是对的，荧宿就错了吗？
为了同伴拼命战斗的她。一身伤痕的她。赌上性命、九死一生的她。
那种境况下，她仍然回应了他，没有将他抛在那个寒夜里，终致此刻陷身绝境。这样的她，错了吗？
答案，他心里其实是知道的啊。现在，他站在这里，一步也不愿动弹，不就是因为早就知道吗——
她回到了他身边——这个区区事实，在多么重大的意义上，拯救了他的心。
“老师……”他的手还在抖，可他开始站立得稳，说得出话，“音音有一次说，我和荧宿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百里见他还要提荧宿，脸上阴云密布，那片怒气底下的失望，比什么都深地刺痛了他。
他忍耐着揪心的负疚，哑声续道：“当时，我不敢想那是什么意思……只要不想，至少……至少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接到工作就去做，遇见虫族就杀掉，回到白塔，谁都会跟我说一声‘辛苦了’，就因为我做了应该做的事！”他喘一口气，“……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再那样了。
“那种生活……那种所谓的‘战斗’，要是我从没见过荧宿，还能跟自己说‘就是这么回事，这样就对了’。可我见过她了，和她战斗过了……已经什么都不对了！只有在阿撒托斯和她的战斗是对的，我的容器……‘炎骸领域’也只在对上她那次解锁了二阶！”
他豁出去地喊出了一直引为耻辱的秘密。百里终于动容。
“所以，拜托了，老师，让我去找到那个‘结束’。”他低下头，切齿道：“我现在确实是……没有她就不行啊！”
他的声音被卷进烟草的余香。一阵风吹来，他打个寒颤，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而对面重愈万钧的压迫力消失了。
百里低喃：“果然，那根链子是拴不住你一辈子的。”
楼湛一震，还没理解她的意思，她已经转过身去：“调香师只有见识过地狱才担得起二阶的力量。你既然过了三途河，我也不必再拉你了。”
她的嗓音沉静有力，再没有质疑之意，反而听得楼湛一阵酸楚，不觉唤出一声“老师”。
百里停步侧目，眸子闪烁幽光：“要活着回到人间来啊——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
楼湛呆呆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没入夜色，最后一缕烟草气息也消散无踪，他才终于相信，老师走了，离开了，他又剩下了自己一个。
……啊，不是的。
在三途河的这一边，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身后传来飞奔的足音，他还不及转身就感到撞上后背的温度，有人紧紧抱住了他。
“刚才的，都是真心话？”荧宿细声问。
差一点，老样子的回答就又冲出了口。然而，夜太冷，她却太温暖，再要装作什么也不曾察觉，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他说了真话。
她少见地没再出声，抱着他不动。渐渐地，他闻到了微弱的咸味，感到了濡湿后背的温热，顿是一阵心惊。又僵立几秒，他突然挣开，转身扯她入怀。片刻，蓦地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别看我。”他闷声恳求，“还不行。
“现在……还不行。”
她不再动弹，他却不禁埋头，在她发间的蜜糖气息间阖上眼，又收紧了手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