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讨厌我,那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荧宿从来没问过。他说要在厅里另外支一张床,她二话不说就抱来了被子。他想起她当日那句“你到底在怕什么”,便多少有些不情愿地理解了原因。她一早就看穿了他灵魂外的幽灵,并因此离他而去。后来肯回到他身边,也是看到了他在幽灵手里拼命挣扎的模样。他知道,若他一直受困于此,总有一天,她仍会从他面前消失,这次恐怕再不会回来了。一念及此,他对她含在嘴里的糖都生出了妒意。
他不是不想要她。实际上,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着她。若是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也就罢了,偏偏在那天的微茫晨曦中,他【略】。那些记忆成了他皮肤下的火种,就是碰一下她的头发也会燃烧。他为她的一举一动而神魂颠倒,对着她**棒棒糖的侧影浮想联翩,淋浴时借着水声的掩盖自渎,半夜想着隔壁房间她沉睡的那张床,在脑海中用一百种姿势和她缠绵……可这一切都解不得他万分之一的焦渴。他想要的是她,真正的她——温柔又强硬,天真又放荡,为他痴为他狂,既想干他,又想用黑色长枪贯穿他心脏的蚁型大将。啊,他愿意,只要能拥她入怀,他愿意马上被她的枪捅个千疮百孔。
然而,他无法伸出手去,无法战胜那份羞惭,更无法忘记她的伤——甲壳破碎,爪尖断折,酷烈的灼痕、渗血的伤口遍布全身。他比谁都清楚那股痛楚,因为正是他撕扯出的每一道伤口。阿撒托斯崩塌之日,他就是想让她痛,想杀了她,像被恶兽附体一样,全身每一根血管里都滚沸着不被允许的欲望,浑然忘记了自己。那场令他颤栗又迷惑的恶斗。
他曾以为,只要找到她,再和她战一场,一切疑惑就都能得到解答;只要承认自己渴望着她,他就能找到雷音所说的“结束”。可他的期待落空了。荧宿不愿再战斗,而他也无法对重伤的她出手。对他亲手造成的一身重创,他什么也做不到。无法治愈,不敢正视,舍不得远离,更不忍触碰。她琉璃色的眸子里只剩精确的杀意。他就算伸手拥抱,也只会让她痛啊。
结果,他虽然找回了她,却还是被困在原地,怀揣着面目模糊的幽灵,悔愧不安,欲罢不能。
春天到了,城里风平浪静,楼湛就算心事重重,也看出这份平静不对头。银鼠以虫后和黑道女王的身份君临这座城市的虫、人两道,城里潜伏的虫族一定为数不少。依常理推测,就算偶尔撞见一、两次狩猎的成虫也不奇怪,可他全然不见类似踪迹,倒是闻到过几次感染者腐烂灵魂的气息,可见白塔调香师的工作效率并没有突然大增。这样想来,只能是银鼠阵营强化了警戒。连失三名大将,她要不这样才叫怪了。恐怕她现在正急赤白眼、掘地三尺地寻找凶手吧。
一般的手段楼湛并不担心,逼得近的,他都暗中收拾了。麻烦的是大将。
芒枢,蛾型,能量为“嫉妒”,银鼠的军师和最强兵器。在银鼠阵营的分工中,别西卜和赫克力士负责干脏活,缥华管理虫族,芒枢则以虫族之身统领人类的黑道势力。据说,芒枢虫化前出身本地的名门望族,虽早与家族断绝关系,但居于今天的位置可谓水到渠成。银鼠能建成今日的势力版图,大半都倚赖于他。最近,银鼠阵营的种种行动,实际指挥者恐怕正是芒枢。
棘手的敌人。
荧宿的目标。
从荧宿偶尔流露的眼神里,楼湛看出她正盯着敌方的一举一动,潜伏寻隙。真是胡来。如果她现在是正常状态,他肯定不会在意。再怎么棘手的大将,又怎可能是昔日黑音座下“战鬼”的对手?但她是那样的状态吗?他既担心她去袭击芒枢,又担心她为了迎战芒枢而猎杀人类,只好时刻留着一只眼睛在她身上,陪她散步逗狗,搬了游戏机回来教她手柄的用法,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带她去Gay吧泡了半夜,做糖醋排骨时硬着头皮撒多五勺白糖。
“好吃!”荧宿果然两眼放光,嚼嚼,“像糖一样。”
“姑且……就当你是在夸它??”楼湛夺走她想去舔的碗,夹进去几块新的。
“真的好吃!湛湛真厉害,连饭都会做。”
“这没什么厉害的,就是个生存技能。喂,别光吃肉。”他夹起一筷青菜,趁隙塞进她嘴里。
“呜……我要排骨嘛TAT”
“是是是——都给你,都给你。”楼湛筷子忙活,心里得意,“你爱吃排骨的话,酒吧街后面有家店做得是最好的,下回带你去。”
他平时爱自己琢磨好吃的,也爱四处逛街寻找美食。但由于小时候挨过饿,他对食物绝不挑拣浪费,工作忙起来连啃半个月馒头也是家常便饭。来荧宿这里头几天,他用便利店便当就打发了胃袋。荧宿却更让他目瞪口呆。除了糖,他就没见她吃过其他东西……
好几次,他忍不住琢磨,这家伙说不定跟雪吹空是同一类人。他的搭档一旦来了劲头钻进书山,不吃不喝就可以存活数日,还能与人激烈辩论,堪称白塔奇观。与此类似,经由某种尚未解明的机制,荧宿就算不吃饭、不狩猎,光靠糖就可以千世万世无穷尽地活下去……是就有鬼了!
想到这里,他的手又开始自动夹这夹那,往荧宿碗里堆。她吃饱了应该就不会再吃糖了,会彻底冷落那盒糖的!桀桀桀,怎么样,情敌!
“好久没有好好吃饭啦。”荧宿塞了满嘴的食物,含糊地感慨。
“原来你也知道!……挺好,比吹空长进。”
她笑起来:“以前三叶先生也经常给大家做饭,不过他都用一些???的远古配方,要是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抓住上刑……不是,吃饭。”
楼湛筷尖一滞。
三叶先生。当然了,她的同伴当然是虫。她本来就是虫,他早就知道。
他夹走她挑出来的姜段,自己吃了:“你跑得够快了。”
“要抓到我和琢骨弟弟当然没那么容易,但三叶先生太厉害啦。你动一下他就知道你接下去的十几步,你以为甩掉他了,一抬头却发现他就笑眯眯地站在你前面,手上端着一盘???……”
“我靠……浪费粮食。”楼湛起了鸡皮疙瘩,既心痛又恶心。
“光听就很恶心吧?”荧宿心情沉重,“我可是吃过耶。”
成天被逼吃那种???,再也不肯碰糖之外的东西简直异常合理。楼湛完全理解了,挑出一块形状齐整的排骨给她:“快吃,多吃点,把那种记忆洗掉。”
“湛湛也吃!”
“喔,谢啦。”
荧宿收回筷子,见装骨头的碟子满了,便端起来回头倒空,青色耳钉微微闪光,映出耳垂的肤色。楼湛不禁垂下眼皮。幽灵又开始扎刺他了。他心不在焉地拨拢饭粒:“吹空……对,我明天要去见他。”
暴怒(?)的雪吹空晾了他这么多天后,终于回了他的消息。他放松之余,又为新的问题悬起了心。他的搭档与温柔善察、长于机变的洛兰不同,自有一套行事、思考的准则,但就连最了解他的人也不能确知那些准则的具体内容。他就如称号“昭华”二字所示,通透颖慧,洞照分明,旁人望向他时却总被那团光亮遮蔽视线,看不透他本质。自从他解开了容器二阶,这些特质更加显著。往白里说,就是更加古怪难懂了……
楼湛不禁忧虑,雪吹空肯定已经知道了荧宿的事,可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切?万一他态度强硬,根本不接受呢?或者更糟——耐心地询问搭档最近有没有失眠、幻听、心情低落,掏出笔记本询问他的家族精神病史……
“我也去。”对面一句话打断楼湛的胡思乱想。他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有些手足无措,难掩惊喜:“你、你愿意?”
“湛湛的搭档,总得去打个招呼。”荧宿坐回来,轻飘飘地把空碟子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