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吹空在一家爆炸高级的餐厅等他们。
楼湛跟着制服笔挺的老侍者穿过餐厅,远远就看到搭档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园和一碧如洗的晴空,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后,雪吹空独自坐着,正在研究菜单消遣。他穿着一身完美融入餐厅格调的白西装,搭配水色衬衣,还打了领结,老实说,真是英俊逼人,可看在楼湛眼里只有不祥的预感。
……太正常了,太正常了!这家伙今天的穿着、行为都如此符合社会常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荧宿也悄悄问:“湛湛的搭档怎么感觉和以前不一样?”
楼湛嘴里苦涩,答不出话,脑袋里转来转去就是“鸿门宴”三个字。
当他们走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距离时,雪吹空恰如其分地抬头发现了他们。看见荧宿,他皱皱眉,转向搭档。光看他表情,楼湛就知道不祥预感完全应验,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听我说,荧宿现在——”
“阿湛。”雪吹空静静打断,声音中的某种成分让楼湛一秒闭嘴,老老实实低头:“前段时间,抱歉了。”
雪吹空又盯了他一两秒,总算嘴角和缓:“没关系。”他朝旁伸伸手,“坐吧。”
他没有招呼荧宿,她却很自然地跟随楼湛坐了下去,而雪吹空也没有对此发表意见,甚至都没看她。这个气氛……楼湛又开始冒汗了。突然间,他强烈明白了洛兰的重要性,那家伙最擅长不动声色化解这类尴尬气氛。可惜,现在这里没有什么洛·救世主·兰,楼湛只能不自然地环顾四周,展开自救:“这家餐厅……呃,生意不怎么样啊。”
“我包场了。”
楼湛差点打翻刚端上桌的水。雪吹空翻开酒水单:“总不能明知黑音的大将要现身,还把一般客人卷进来。”
这个道理完全正确,但不能再让他接着往下说了。楼湛深呼吸一次,打算开口,旁边的人却比他更快。
“我叫荧宿。”荧宿朝招待者深深地弯下腰,“第四次见面了,请多关照,雪松的昭华调香师。”
雪吹空手下一顿,面无表情:“不是‘黑音女王座下,蚁型大将荧宿参上’吗?”
荧宿直起身,神色自若:“那是战场上的自我介绍。”
“有你的地方,不就有战场?”
“还得有值得一战的人。”
“阿湛就坐在你旁边。”
“对,湛湛是我的同类,我最棒的对手。”
“但你没有和他战。”
“湛湛现在还在迷茫。等他有了‘战斗’的觉悟,我自然会拿出全力,一千次,一万次,奉陪到底。”
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疑。楼湛大受震动,不知不觉抬起头,雪吹空也在一霎沉默后放下了酒水单。光线穿过水杯,在他手边投下粼粼光影。他的神情则表明,接下去他才要来真的了。楼湛条件反射就开始打圆场:“行了行了,先点菜,我都快饿成狗……”
“荧宿大将。”雪吹空紧盯对手,耳坠轻轻晃动,“既然不是要战斗,你缠着我的搭档干什么?”
“等等——”
荧宿答得爽快:“当然是想攻陷他了。”
“喂!”
“攻陷……”雪吹空脸色乌黑,“阿湛可早就有喜欢的女生了。”
“喂!!”
“什么?湛湛,他说的是我吗?”
“不是。”
“雪吹空!!!”
“那也没关系。”荧宿恢复了冷静,“湛湛都沦落到去Gay吧喝酒了,一看就是毫无希望。”
“荧宿!!!!”
雪吹空冷笑:“虽然确实毫无希望,但你作为虫族,希望又能大到哪里……等等,去Gay吧喝酒?”他转向楼湛,眼神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那是误会——”
“没错,湛湛直得欺钢胜铁,我亲自验证过了。”
“这也是误会?”
“………………”楼湛抱头仰天,脑子里只剩四个字“阿兰救我”。
趁雪吹空一脸难以言喻瞪着搭档的时候,荧宿按住袖子,端起水抿了一口,若有所思。
如同传染一般,雪吹空也把手伸向杯子,阴沉地说:“好吧,阿湛,你的近况我了解了。”
“你不了解,至少让我解释——”
“荧宿大将。”雪吹空又一次无视了搭档,放下水杯,“你刚才说,如果阿湛想战,你会陪他到底吧?”
楼湛不禁捂额。
荧宿正色道:“到那个时候,我就算死了,也会从地底爬出来。”
“荧……TAT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嘛……”
“阿湛,别插嘴。”
“湛湛先不要说话。”
楼湛重新捂住额头。
“重新来过。荧宿大将,你刚才说,如果阿湛想战,你会陪他到底吧?”
“万死不辞。”
“那么,如果他不想战?”雪吹空双目灼灼,“如果……他只想证明自己跟你不一样呢?”
两人对视几秒,荧宿突然一笑:“原来如此。雪松的昭华调香师,你看见的,似乎比我想的更多。”
“因为是搭档。”
“既然是搭档,比谁都要了解他,你还能问出‘如果他不想战’吗?”
雪吹空抿了抿嘴,过得片刻,静静反问:“大将,你读小说吗?”
“基本不读,怎么了?”
“古典小说里的角色,往往只有一条正确的道路,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也只有一种答案,背离这个答案就是Bad Ending。我总觉得,和虫族的生存方式非常相像。”雪吹空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抚摸玻璃杯的底座,“但是,真实的人生不是这样的,人类从来不曾这样生活。背离了那个答案,会有新的答案;走岔了路,会看到新的路;羁绊会破灭也会新生,本性可以遵从也可以克服、跨越……”
荧宿的目光微微摇动。
雪吹空收回手,正视她道:“大将,我的搭档为了你,背弃了坚守十二年的信条,你又如何呢?如果他拥有了不再‘战斗’的觉悟……如果他的容器选择了不同于‘那一天’的二阶形态,”水色双眸静澈如湖,“你还要把他拖进你的地狱吗?”
“喂!”楼湛不觉站起,“你说得也太——”
雪吹空抬起指尖轻敲桌面,耳坠叮铃摇动,冷香激射,一旁的怒鸣顿时变作嗡嗡闷响,只见楼湛嘴巴不断开合,活像一架被踩了弱音踏板的钢琴。
“大将?”雪吹空逼视对手,目不转睛。
窗外庭园边,雪片莲一丛丛低垂着头,映着浓青衣裳上飞舞的夜樱。
慢慢地,花枝在肩头舒展,荧宿放松了肩膀,沉声道:“如果湛湛做出那种决定还能得到幸福,说明我当初看错了他。”
楼湛一下子停止挣扎,大受打击,嘴巴都不会动了,雪吹空却是一丝不动。
“但是,就算我那时看错了他,”荧宿续道,“就算他未来进行了什么错误进化,甚至没有进化,退化了也好,一直迷茫下去也好,惦记着别的什么女人也好,天天泡Gay吧也好,金腰带银腰带看不出差别也好,其实讨厌吃糖也好……就算是,讨厌我也好——现在,他已经是我最最喜欢的人了。”
虫族大将的嗓音与提到“战”字时一样,毫无迷茫。
“那么,就算不能理解,我认同他的幸福。”
风铃耳坠微微闪烁,第一次擦碰出柔和悦耳的声音。雪松的昭华调香师露出了很小的笑容。
“那就好。”他轻轻地说。
嘭!像是重物坠地的声音里,楼湛终于挣脱搭档的压制,抓着容器冲了过来。
“一点也不好!”他咆哮,现出了真正的怒容,“什么进化退化,幸不幸福的,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再战斗算什么觉悟,谁要把我拖进地狱了?就算我现在、以后在哪间地狱里,那也是我自己走进去的,不要随便就替我决定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是在对谁怒吼。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怒火中烧,其实他们——尤其是雪吹空,究竟在说什么他也不太明白。他从不指望他一下子就接受荧宿,他对她虫族的身份有所质疑再自然不过,可他为什么要问她那种问题?为什么要逼她作出那种回答?为什么她就非得那么答不可?每个字都像要放弃一样,岂不是太没道理了?变成了虫也不是……不是她自己选的啊!
他越想越是气闷,大叫一声,抓起外套就走。不一阵,店门方向传来急促的门铃摇动声。
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同时朝对方低下头。
“对不起——”
“实在抱歉……”
更为尴尬的沉默降临在桌上。接着,雪吹空轻轻点头:“容我稍微失礼。”
他起身离席,边系纽扣边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