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黄昏，楼湛在街角挥别雪吹空，和荧宿一起步行回家。街上人流络绎不绝，除了赶着回家的当地人，还挤满了刚从各个景点拥出来，饿狼般四处觅食的游客。大街小巷的饭店对此热烈回应，争先恐后地点亮灯光，摆出今日菜单，派出笑容最灿烂的揽客员，喧嚷欢声不绝于耳。这幅景象稍稍冲散了楼湛心头的暗云，他回头问：“荧，要去吃昨天说的排骨吗？”
过了一秒，荧宿才回神般扬脸笑：“好啊。”
“还真要吃啊……”楼湛咋舌。中午算是吃得很饱，他只是顺着气氛随口一问，没想到会收到肯定答复。可转念想到排骨，他自己也是食指大动，长伸一个懒腰——“好，那就走起！”
“走起走起。”
他们转上通往酒吧街的路，四下安静了许多，夕阳透过房屋与树木的缝隙照在铺路的黑石板上，抹出一道粉红色的反光。楼湛环顾周围：“我记得前面是不是有一家卖发簪的店来着？”
“嗯。”
“要去看看吗？难得你今天穿了合适的衣服。”
“好啊。”
“好，那就走——等等。”楼湛总算察觉不对，“你在走什么神？”
“唔。”
“‘唔’！？”
荧宿不吭声了。楼湛侧过头，果然见她神色闷闷的，顿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过了一会便重新开口：“是雷音吗？”
楼湛一个趔趄，差点勾在石板上摔倒。
荧宿却不给他躲闪的机会，抬头直视他眼睛：“湛湛喜欢的女孩子，就是雷音吧？阿撒托斯那时候，我看到你护着她。”
“呃……”修罗场从天而降，楼湛冒出了冷汗，瞬间产生一种冲动叫做光速逃离此地再把雪吹空揪出来打死。不过，最开始的惊慌过后，他意识到早晚都得死在这……不是，早晚都得面对这一幕，静候死期不如死在今天。于是，他深呼吸，鼓起十二万分的觉悟承认：“那时候确实……但她现在已经——”
荧宿打断：“她和棠罹大将的关系，是真的吗？”
“不是不是，没有关系，我可是早就被她甩……咦……等一下，你说棠罹？？”楼湛反应过来，一脸懵逼，“啊……嗯，她们确实是……”
“这么说，她很强吧？”
“咦？”
“当然的吧？她既然和棠罹大将共用一副身体，肯定继承了‘狂大将’的战力，说是白塔最强的战士也不为过，不是吗？”
“你这么说的话……”楼湛渐渐察觉这个对话的走向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什么啊，不是修罗场啊……他放松了，大脑随之恢复运转，脑海内浮现出雷音如惊电、如奔雷的战姿，浮现出她说“你真正想要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的声音，嘴角不觉和缓。
“没错。”他由衷道，“她是个强大的战士。”
荧宿沉下了脸。
“和我相比呢？”她盯着他，“谁比较强？”
“咦！？”
“谁？”
“等、等一下——”
“谁？？？”
“不是，这种事你问我也——”
“谁、比、较、强！？”琉璃色的眸子直逼眼前，眼底燃烧着货真价实的怒火，吓得楼湛连连后退……他错了……他又错了，这就是修罗场，还是当真会死人的那一种！
荧宿仍在逼近，而他身后已经是墙。情急之下，他大叫：“我不知道，你们又不一样！”
荧宿站住了，声音冷静到可怕：“是吗？”
“是啊！音音……雷音，她是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才变得那么强，不光是棠罹的缘故。”楼湛喘一口气，“但你……你……”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怔在当地。头顶的屋檐投下影子，遮住了荧宿半边脸。她并不催促，唯独眼珠微光灼灼。
与那双眼睛相对，楼湛像被施了定身魔法，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涌上脑袋的血液开始消退，大脑愈发空白，言语却不可思议地流出嘴巴——
“……是亮的。”
“嗯？”
“眼睛……你在战场上的时候，眼睛是最亮的。”他喃喃，“你就是单纯的……很快乐。”
夕阳沉到了地平线底下，笼在荧宿脸上的阴影变得模糊、柔和，尖锐的气场随之融化，化进了一日里最温柔的一缕光线。
“湛湛，”樱唇边露出很浅的弧，“有在好好地看着我呢。”
那是当然的啊。这一句话，楼湛没能说出口。她的微笑底下潜着一缕哀戚，几乎不可察觉，却像攻城锤一样撞上他心口。震动之下，他又忆起了她对雪吹空说的话，一字一句，毫无迷茫，差点让他信以为真，以为她真的那么坚强。然而，他总是忘记……其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去想起——就算她是阿撒托斯的“战鬼”，以厮杀为乐的阿修罗，但那颗坚冷的虫族灵魂底下，曾经是一颗人类的心。
他想叫她，可她已退得远了，带着笑容转身：“好啦，该问的都问完了，看簪子去。”她跃上路沿，楼湛下意识迈步跟随，神思却还有些恍惚，眼睁睁看着她蹦蹦跳跳、步履轻盈，到底没忍住，“喂”地一声。荧宿就在狭窄的路沿上转身，边后退边投来询问的视线。
“你……”楼湛踟蹰着，视线游移，半晌问出一句，“你的……伤，会不会很痛啊？”
荧宿不禁止了步子，怔怔望定他，嘴唇一动，忽地睁大眼睛。
“干嘛？”楼湛咕咕囔囔，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到底怎么样？不可能不痛吧？可你总是——”
话音蓦然中断。岔路另一侧，吹来落日后的习习凉风，很快，风中飘来的某些东西便不仅仅吸住了她的目光。
晶莹、雪白，打着旋儿，闪着微光，宛如一阵吹过初春的雪，又像一场自在绽落的梦，既美丽又脆弱。那是——
“……樱花！”
荧宿惊喜地叫唤，一跃跳下路沿，迎着风奔去。待她奔过了路口，楼湛才回神，慌忙叫着她的名字追过马路。她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长街上空旷静谧，连路灯都尚未点亮，满街浮荡着清寒暮色，料峭春风，还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香气。
循着那香，楼湛提步追赶。越是向前，香气不见转浓，反而越加透明，引得他都不自觉放慢脚步，生怕一个莽撞，碾碎了花香。
徜徉着，他过了街，香气淡而空幻，几近于无，街角道旁却分明孤伫着一株樱树，枝头白花初绽，团簇与疏落错杂，淡淡地辉照夜色。
荧宿果然就在树下。风吹得花瓣零落如雪，落在她肩头、发梢，她也不去拂，只是静静仰望着枝头的樱，与花香一般透明的神情令楼湛怯而却步。
夜幕落在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街角，她披在身上的夜樱像要飘飞起来，融进身畔的景色，就此消失。他忍不住了，又唤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眸光如焰。
他呆住了。
那是阿修罗的眼睛。
“痛是痛的。”她答，嗓音轻柔，眼底猎猎燃烧着浓青色的焰火，“但是，没有它的话，我就要活不下去了。”
火焰蔓出她的眸光与话语，点燃樱树、花雪，又顺着风势蔓延至屋墙街角，连同对面的楼湛一同卷裹……转眼间，整条街道都陷入了琉璃色的火海。
虫族大将的偏执，仅仅溢出一丝便令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幻视。
也可能，并不是幻视。
火焰袭面的一瞬间，他其实就成了灰烬、水雾……一切。
他跌下路沿，奔过街角，奔向她，不等她眼中惊愕成形便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她愣住了，不要说回应他，甚至还有些慌乱，浑然不是曾经循循诱导着他的模样。而他失了她的驾驭，索性连畏怯一同抛弃，全凭着一腔压抑太久的渴望攻城略地，直吻得她腿发软、喘息促，才同样喘着气，略略一顿，暗赤色的眼仍攫着她不肯放。
“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现在，看出来了？”
她笑起来，那个笑容就像枝头的樱花，美得他心都快碎了。不要是这样的表情，拜托了，不要忍耐着那种伤痛却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要说什么没有痛就活不下去，不要为了我这种人止步不前，不要封印你的地狱和火焰，不要抛弃你的战场和长枪，不要再留着那颗人类的心，不要再……痛。去啊，去觅食，去狩猎，去厮杀，去让他们看看阿修罗的火焰，让他们为青之战鬼的名字而震颤。你是虫族的大将，那片炼狱之地才是你的安身之所，万人的尸骨之上，才容得下你的笑容。
去啊，拜托了。快去。
然而，他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怎么都舍不得说，舍不得放她自由，反而将她抓得更紧，吻她，吻了又吻，时而野蛮，时而温柔。她接纳了这一切，包括他沾湿她面颊的泪。
夜幕下，又一朵樱花绽开，颤动着花瓣，释出近而弥淡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