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楼湛梦到了雷音。
梦里暮色四合,夕照满山间,一座朱色鸟居高耸山门前。雷音立在鸟居底下,背对着他,仰望山巅。
不能过去!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望着她向鸟居迈步。云雾笼上来,山间的风景变得昏暗。
不能去那边……音音!
他拼命奔向她,可她已穿过鸟居的境界。云雾侵入她的轮廓,她的身影变得与周遭风景一般模糊。又走出一两步,她总算察觉他的存在,寂然回身。
他骇然止步。隔着鸟居与他相望的少女,金铜色长发披垂,眼神阴郁疏冷。就算长着和雷音一模一样的脸,但那是……
“棠罹……”他喃喃唤出少女的名字。山间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他这才醒觉,直到方才为止,这里都是一片死寂。
棠罹注视着他,过长的刘海飘动在额前。
她问:“你想见雷音吗?”
那嗓音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静。他愣住了,当然不是不想见雷音,可说想似乎也哪里不对。迟疑一阵,他荡开话题:“你站在那一面,就是说,确实已经……”
“死了?”棠罹直白的话语令他又是一噎。她见状,一声冷笑:“怎么了,‘炎骸领域’的操控者,为什么要顾忌我的心情?你明明不是这种半吊子。”
“我……”
“白塔养着你,就像养了一条忠心的看门狗,主人指哪你咬哪,所以他们才给了你‘悍烈’的称号。只要能杀了我,雷音会怎样你也无所谓。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她干什么?”
他一霎的怒气因雷音的名字而消散,心在沮丧中隐隐作痛。鸟居对面的人不是雷音,然而,映着夕照,他看到了雷音的面影和笑容。没错……就是那张脸,是雷音。他喜欢她,喜欢过她,可就像棠罹说的,他从来不曾温柔地对待她,每一次每一次,都用心中“正确”的声音盖过她的声音。结果,他只是让她浑身是血地倒在泥里而已。这就是他对她做过的全部。
只不过,那个时候……
明姨的针叶林里,他亲手击倒了她,洛兰拼命保护她,瞪着他的眼里满是敌意。那时候,“正确”的声音盖过的仅仅是她的喘息和洛兰的怒鸣吗?
他分明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既不甘,又嫉妒。
“我……”
既难过,又愧疚。
“……不是无所谓。”
呢喃低语湮没在涌动的云雾间。这么无力的辩白,连他自己都不想听见,棠罹闻声却勾起了嘴角。
“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她开口,嗓音低哑却清晰,“我确实不在那边了,但也不算在这边。”
楼湛一愣,猛抬头。
他身边夕照如故,鸟居对面却仿佛坠入了地狱。烈火与暴风中,少女金铜色的长发凌舞不止。
“有一个人不准我死,为此从地狱最底层爬回了人间。他已经变得太强,就算是我,一时半会也没法跟那种令人作呕的偏执对抗。我不认为自己会一直输,但是,万一,我输给了那个变态,到时候——”
“狂大将”咧嘴哂笑,狂怒的风压撑开生与死的罅隙。
“——一条家犬,可别想再守住白塔的门。”
风压暴涨,鸟居倾塌,血色怒焰与翠绿暴风碾得山体震动,楼湛惊骇之下,一个踉跄栽进新裂开的地缝。黑暗覆顶而来,他惨叫着挥动四肢,猛然坐起。
黑暗仍环拥着他,可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重量。一丝暗淡的光透入窗帘缝隙,照出简陋的客厅,悬挂窗边的风铃闪烁微光。他喘着气,再三确认,自己是在荧宿家中,临时铺就的卧榻上。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他稍稍地安心了。随着呼吸的平顺,理智开始恢复,他意识到会做那样的梦并不奇怪。他白天才和荧宿聊过棠罹,两个月前也听雷音提过大街上疑似妃天镜的背影。昔日的虫族宰相若当真回到了人间,他的目的可以想见。梦中的内容,全部都可以用“梦”来解释。事实上,梧桐丘博士再三检查过雷音的灵魂,棠罹的人格已彻底消失,哪里都不存在了。
只是……
他的视线越过薄暗中的客厅,望向黑暗更深处。说不清哪里悬心,但胸膛深处总有一抹不安难以平息。也许是由于棠罹的话语,也许是由于那真实到散发焦炙气的狂怒火焰,也许……
黑暗深处,飘来沾染夜露的苹果花香气。他一愣,呼吸骤停。
下一瞬,他弹跳起身,奔向荧宿的房间,推门。
风送冷香,吹得青蓝色的窗帘飘拂不止。床铺整洁如新,一如他上午出门前看到的模样。
荧宿不见了,他事先设下的机关,一个也不曾被触发。
慢慢地,紧握门把的手松脱、垂落。灵魂像被挖去了一个洞,冷风徜徉其中。
但是,他并没有着急。
屋内残存着她的气息,没有战意,没有杀气,只有一丝他并不陌生的怀念,散着椿花的幽香,绞紧人的胸膛。
他想,他知道她去了哪。
坐落山麓的幽寂禅院里,他果然寻见了荧宿。
她坐在大殿的屋脊上,眺望山下的万家灯火,偶一低头见了他,挥挥手,像在说“有本事你也上来啊”。
他确实没有她那样的本事,但上个房总还能行。
抓着檀香具现而成的粗枝跃上屋顶后,他小心维持着平衡,走向她。她换回了平日的衣服,散下了头发,却披了一件山吹色的薄羽织,在暗蓝天幕前分外惹眼。
“你也不怕被发现。”他在她旁边坐下。果然有些冷,山间的风从背后吹向城市,屁股底下,屋脊渗出年深日久的寒意。
荧宿向他挪一挪,见他不反对,又挪一挪,他不禁叹气,抬起屁股直接坐到她身边,她这才展了笑颜道:“住持知道我常来。”
楼湛愕然,又听她道:“毕竟是照顾过我家的人,打个招呼总是应该的。”
她说得太自然,以至于楼湛呆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不觉抬头:“你是说——”
“我虫化前的家,当然啦。”
“哦……”
楼湛失去了言语。理所当然的事情——曾是人类的荧宿,拥有作为人类的家。这类事情他很少思考。作为噬虫型调香师,要想毫无迷茫地工作,就不能往这个方向思考。
……所以,现在又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不在意。其实,正因为在意得不得了才迟疑不决。荧宿身上那一缕纠缠着椿花幽香的怀念气息,就是因为它吗?所谓的“家”……大多数虫族在虫化的瞬间便将这个概念抛到了脑后,但荧宿从未如此,他早就有所察觉。她对这座城市的熟悉非同寻常;若要对付“七王联盟”,第一个拿银鼠开刀不算绝佳战略;她对芒枢分外谨慎,像是投鼠忌器……这些状况背后明显有异。现在,楼湛终于知道了理由。
像芒枢一样,这座城市也是荧宿的出身地。
山风凛冽,楼湛在屋脊上坐直。事情如果牵扯到芒枢和“七王联盟”,就没有迟疑的余地了。他正待开口,先听见了荧宿的声音:“湛湛,见过琢骨弟弟了吧?”
楼湛大惊:“你怎么知道!”话音刚落就察觉说漏了嘴,大为懊悔。风琢骨并未禁止他向荧宿提起此事,是他自己,越与荧宿亲近就越是难以启齿。风琢骨要他阻止荧宿,他也巴不得能这么做,可他做不出来。他至今都记得她说“是为了琢骨弟弟”时的眼神。
那种眼神……他知道,就算阻止她也是不会成功的。
荧宿回头对他笑:“我有一次提到阿赤,湛湛神色不对,我就知道啦。现在是关键的时候,不能动摇军心,阿赤的死讯只有我和琢骨弟弟知道。”一顿,“这个地方,也是琢骨弟弟告诉湛湛的吧?他是不是让你拖住我,不要再和‘七王’为敌?”
每一件事都如她所说。楼湛心下震动,喃喃:“所以你早就知道……”
“湛湛不也早就知道吗?”
……没错,这也正如她所说。
原来,这段日子,平静的生活底下,两人是抱持着同一个秘密,谁也不去提起。就连不提的理由,于两人恐怕也是一样的。
一旦提起,就结束了。
被风铃轻音和蜜糖香气遮蔽的鸿沟又将裂开。荧宿绝不会停止已经开始的征伐,调香师公会更不会插手黑音旧部和“七王联盟”的内斗。对公会来说,静待虫族双方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利,掺和进去却可能引火烧身。目前,公会已察知七王一方的异动,风琢骨寻找七王“核心”之事也已为公会高层所知,白塔与结社却并无太大动作,显然就是打算作壁上观。楼湛不过是白塔的一员,只能站在鸿沟的这一面,目送荧宿迎向敌人。只有这一个选项是“正确”的。
楼湛总是会做正确的事。
这一点,荧宿再了解不过。
如他所料,她没有多言,移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城市夜景。夜已深了,群山环绕间仍然灯火斑斓,仿佛山神打翻了珠宝匣子,那份美丽映在楼湛眼里,他都不由屏息。从这里看不见脏污的巷落、恶臭的沟渠,也没有人类和虫族的差别,只有夜幕下绚烂而寂寥的景色。身畔的人,她的衣襟沾染了椿花的幽香。
他垂下眼帘,良久,哑声问:“对芒枢……不,”他摇头,“对‘七王联盟’的所有高手,你有几分胜算?”
“他们在明,我在暗,若是从前,我有七成胜算,就是现在,也还有小半成。”
“……跟没有一样啊。”
“不一样。何况,琢骨弟弟如今统领旧部,不是能潜藏起来的立场,一旦七王的大将联手对付他,他一个人连半成胜算也没有。他真心当我是姊姊,我就算不能认同他的做法,这时候又怎能丢下他等死?”
“可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他也还有‘憎恨’。”荧宿望着山下,沉声道,“‘暴风公子’越恨就越强。只要还能恨,他就能活下去。”
难道你就只想着他?
心底这道微弱的声音,还没冒头就被楼湛生生按下。他没有质问荧宿的资格,没有,就算有也不该说出口,那不是他被允许发出的声音。心底那个炙热不已的愿望,那句恨不得此刻就脱口而出的话语,全部都——
他紧紧闭上嘴,一腔心绪翻涌在焦躁与愤怒之间,如同将凝未凝的岩浆,寻不到着落。
荧宿却又道:“不过,我的半成胜算,也还没有握在手里。只有先斩了芒枢,我才算是真的有了半成胜算。”
“……为什么?”
她沉默一阵,抬手指向山下灯海的一角:“湛湛看到那座塔了吗?”
“嗯。”
“塔底下,椿树围起来的一大片房子就是芒枢的家……虫化前的家。”
楼湛神色微变。
夜幕低垂,禅院大殿的黑瓦上枯叶飞旋,风声里回荡着荧宿的话音。“那是一户武道世家,历史上建功无数,家徽就是椿花——断头花。他们家的刀法练到极致,一瞬便能取人头颅,凋谢的椿花都还没来得及从枝头掉落在地。这不是传说,是真的。芒枢就练成了这样的刀法,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他是家主的嫡长子,品行端方,文武双全,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视作家族继承人,除了他自己。”
楼湛不觉在意,追问:“为什么?”
“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不管过去多久,他始终记得小时候有人对他说过一句:‘你不懂战斗。’
“结果,在正式决定继承人的对决中,他果然输给了那个人,他姨母的女儿——他的表妹。落败的一瞬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虫化,重伤表妹后,永远地离开了家。
“他没有想到,他虫化后的战技完全迷住了表妹。为了穷究那种战斗方式的奥秘,她伤一好就重回战场,日以继夜,不停不歇,沉迷在战斗与厮杀的快乐中,彻底堕入了修罗道。
“直到三叶先生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明白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和表哥一样的怪物。和表哥一样,我们都再没有回家的资格了。”
风从深山吹来,一阵阵地压低屋瓦间的蕨草。蚁型大将幽蓝色的眼眸底下,沉着满城灯火。
“表哥不懂战斗,但仍然很强。当年是他让我变成了虫,只要斩了他,我就能拾回一丝战意。只要有这一丝战意,我就能斩了其他一百六十个人。这就是我的半成胜算。”
夜色下的嗓音低而有力。楼湛原本还沉浸在往事带来的震动中,闻声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她那句“不一样”。
即使只有半成胜算,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胜”。作好了死的准备,也非要杀出生天——这就是荧宿的觉悟。
大殿也许是太高了,坐得久了,他又有点头晕目眩起来。
片晌,他垂首扯紧披在肩上的外衣。震动早已平复,心绪却没有随夜寒冷却。再抬眼时,只见今夜空气洁净透明,萦绕椿花幽香的山坡彼端,灯光星罗棋布,遥遥上空,众星垂悬。
和那一夜不同。
那时,针叶林上空风雪交加,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事后也没有勇气回想,就连懊悔也只敢留待梦里。
他做了正确的事,谁也不会指责他,包括他伤害了的人。
但是,已经不可能再忍耐了。
心中的愿望和话语,若这一次也非得忍耐不可——
“荧。”
——错了的,一定是他心中正确的声音。
“我陪你。”
荧宿一惊回头:“陪我……”
楼湛盯着脚下一株瓦苇道:“以后的事另说,至少那半成胜算得让你拿到手。那是你的战斗,你不亲自战胜芒枢就没有意义,我不会碍事,也不会让其他人碍你的事,你专心对付那只蛾子就好。好在他是你的手下败将,我不担……”他闭上嘴,天人交战片刻,放弃,咬牙切齿,“……其实快担心死了。但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你就……放手去战吧。”
一字一句,成形的同时便消散在山风中,可他最想对她说的那句话,确实已经化作了言语。
荧宿望着他,渐渐收敛了讶色,良久,轻轻眨一眨眼。“……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湛湛会怎么样?”
楼湛叹气,垂头:“我会看到迷晕了我的傻瓜蚂蚁以后也活生生的,高高兴兴,跳来跳去。”
她笑出了声,转瞬间他却闻见了空气里的微弱咸味,不觉绷紧了肩膀,沉默一阵,不甘不愿地续道:“你也说了,小蜜蜂越恨就越强。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恨死的,到时变成谁也没法收拾的怪……呃,强手,对白塔什么好处也没有。”
“确实。”
“对吧,所以——”
“可调香师公会还是不会准许湛湛插手的。”
楼湛冷笑一声:“他们什么都不准许。”
去年他曾两次为了救人而闯进虫族女王的巢穴,一次去黄泉比良坂,一次去阿撒托斯,两次行动都不曾事先得到公会的批准。好在黑音、绯月相继死亡,当时参与行动的一群人算是功过相抵。若非如此,他们估计没一个有好果子吃。
当时,他尚且能够果断行动,现在为了荧宿,反倒要犹豫吗?
确实,她是虫族。
但在那之前,她是他心爱的姑娘。
一念及此,他心中最后一丝犹疑也烟消云散。他坐起身,轻轻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她刚说的一个“但”字就停在了嘴边。
她发间停驻着长夜的寒,寒意下的她却比什么都温暖。
“荧,”他眺望灯海,轻声叮咛,“千万不要死了。”
荧宿微微动容,点头时,泛红的眼睛里不见了迷茫。
楼湛放心了些,却又更加悬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全化成一声叹,手下加力,隔了这么久以后,终于又把他的阿修罗拥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