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明了要对付芒枢之后，荧宿也不再顾忌，搬出图纸向楼湛说明大将芒枢的本阵。位置、地形、结构、出入口、哨塔、巡逻路线……详细到让楼湛怀疑自己瞎的不止是一只眼。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收集到的这些情报？
已经有了这么多情报，为什么芒枢竟然还活着？
“表哥很聪明，你听到的消息可能只是他想让你听的，单凭目前的情报还看不出虚实，随便出击说不定正好中了他的计。”荧宿解释，挪开桌上的苹果汁，顺手吸了一口，“这时候就觉得妃天镜大将也不是一无是处。我不喜欢他，不过他在情报方面真的很强。”
楼湛曾几次三番栽在妃天镜手上，对此不服气但无法反驳。
不过，“你们……呃，共事？？一共才没几天吧？”
“有些事没几天也看得出，比如说，”荧宿喝苹果汁，吸吸，远目，“妃天镜大将、神诛大将和棠罹大将的修罗场。”
楼湛一口水全喷在了芒枢本阵的平面图上。他慌里慌张去抓抹布，荧宿一手撑着桌子，冷静地说：“不用说，我当然是支持神诛大将的，可阿赤站了蜻蜓，琢骨弟弟是看戏的态度。”
“这、这样……的吗……？”楼湛竭力发出自然的声音，同时踩足大脑的油门，试图跟上这个话题的进展。正常，虫族也有修罗场，虫族也会背后站同事的CP，理所当然的事，正常，完全正常……
荧宿突然转向他：“湛湛怎么看？”
“……啥！？”
“棠罹大将就是雷音。这个修罗场，”她盯着他，“可以说和湛湛也有关系。”
想打死雪吹空的冲动原地满血复活。
“你要……问我的话……”楼湛捏紧拳头，极力若无其事，“我没见过神诛，但比起妃天镜，当然……不对啊等一下！？”他忽然反应过来，“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站阿兰了！”
“啧。”
“为什么要咂嘴！？”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我不喜欢他。”
“招你喜欢可真难啊。”咦，这句话说出来怎么有种谜之得意？
“啊，湛湛在得意，我看出来了！”
“怎、怎么了……不行吗？”反正也被看出来了，得意的笑容完全展开，“你就是喜欢我嘛。”
荧宿咬着吸管，不吭声，差点让楼湛以为她生气了。
可转眼间，她高兴地扬起脸，点一点头：“是啊，最喜欢的就是湛湛！”
楼湛心跳漏拍，不禁垂下脑袋，假装突然被濡湿的平面图吸引了全副注意力。
……不行，不行，快冷静下来。
但是，刚才那个表情……实在太危险了。
为了荧宿的伤，也出于对那晚异常梦境的在意，楼湛又见了洛兰一次，就在天桥之上，老地方。上次见面后，洛兰回到白塔又研究了一番治疗虫族的方法，也和雪吹空讨论过，可惜没有什么突破。
“原理其实很简单：治愈虫族的是偏执。只要摄取偏执，虫族就能复原。问题在于偏执的来源。”洛兰双臂杵着天桥护栏，眺望脚下的街道，“目前已知的唯一来源就是灵魂，人类的灵魂。”
“没有其他的了吗？”
“没了，大概。”
洛兰的“大概”只是为了表述的严谨，没有实质含义，对此楼湛心知肚明。他泄了气，趴倒在护栏上，咕咕囔囔：“我真的搞不明白……”
“对你来说很常见。”
“闭嘴啦。虫后死了之后，荧连作为虫的饥饿感都没有了，不用再杀人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是伤好不了？你就不奇怪吗？”
“非常奇怪。”洛兰以出人意料的坦诚承认，“以前从没出现过失去虫后的‘自由虫族’，所有问题都是新的。为什么虫族失去了虫后就不再需要日常狩食？我和花开老师聊过这件事，她倒是有一个理论。”
一波复杂话题即将赶到现场——从洛兰热情洋溢的语气中，楼湛明确地预感。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打断他。
“老师推测，虫族的狩猎其实不是个体行为，而是巢穴行为。”
……万万没想到第一句就完全听不懂。
洛兰看出师兄的懵逼，亲切地解释：“用大白话说，虫族狩猎、进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以女王为首的整个巢穴，一旦女王死亡，巢穴崩塌，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狩食了。怎么样，是不是既简洁，又优美的解释？不愧是老师。”
确实简洁，简洁到楼湛有听没有懂。
“怎么可能？”他质疑，“食物吃进自己肚子，受益的却是别人？”
“很简单——狩食行为有利于淘汰巢穴中的羸弱个体，选择出强壮个体，令弱者消亡，强者愈强。
“我们假设一位虫后产下的虫卵的覆盖范围为……比如说，A市，那么A市就是她的领地。只要她不离开A市，她所有的‘孩子’都将在这里诞生，很可能也会在这里狩猎。众所周知，虫族狩食的最佳目标是和自己拥有同种偏执的感染者，而感染者的灵魂中孕育着幼虫。结果，局面将变成这样——A市内，由于同一种执念而遭到虫卵感染的所有个体中，执念最强、孵化最快、最先进化为成虫的个体占据了最主动的地位，成为猎人，其他执念较弱、孵化较慢的个体全部沦为猎物，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成为猎人的个体也绝非一劳永逸。一旦狩猎，就要战斗，和调香师，和抢夺食物的同巢、甚至异巢成虫……此外，他们还必须学会隐匿、追踪与战略，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强，成为士兵、少将、中将、大将，以自己的实力支撑巢穴的延续。如果没有饥饿感与狩食行为，一切都无法成立。强者失去了试炼场，弱者大量繁殖，这样的种群，没有外敌便罢，一旦外敌来袭，必将溃不成军。”
洛兰说完了，楼湛也终于听明白了，心中的震撼一时难以平息。
——荧宿……就是从那种世界活下来的啊。
黄昏时分，天桥下车流如织，嘈杂车声比起身边洛兰的讲述声显得很遥远。
“如果我们相信花开老师的理论——虫族本身并不需要进食，而是为了巢穴在狩猎，那另一个现象也就得到了解释——失去虫后以后，‘自由虫族’就无法再杀死其他巢穴的虫后了。这可能是因为，一般成虫本身其实并不具备杀死虫后的能力，能够杀死虫后的只有另一名虫后，虫后的‘孩子’们只是通过与‘母亲’的联系成为了这一能力的容器。其他一些虫族特有的能力或特质也与此类似，是由‘母亲’赋予的，比如响应‘母亲’的召唤瞬移至她身边，接收‘母亲’的信息，同巢间的感应与联络，等等。狩食得到的能量，并非用于维持自身，而是为了维系与‘母亲’的联系。一旦虫后死亡，这一消耗不复存在，自然也就无需再狩猎了。简言之：为了巢穴获取的能量，用于与巢穴有关的能力。”
“原来如此……”
楼湛喃喃感慨，震撼之上，又添几分叹服。虫族社会竟然是这样一个精密、复杂的组织，他从前只会喊打喊杀，哪里想象得到？
可他转念想到荧宿，又是一阵揪心混着困惑袭来：“照你这么说，荧……不只是她，所有的虫族，就算不去狩猎也该能从伤势里恢复啊。伤口痊愈的能力总不会是虫后给的。”
“这我也想过。假如虫族维持个体运转的能量其实无需从外界摄取，伤愈力显然应该属于这一挂。”洛兰扶着栏杆转身面向楼湛，夕晖将他的绿眼睛染成了一种莫测的棕，“实际上，有一次，我见过类似的情况。”
“……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棠罹上次逃出吹空家，和妃天镜、艾比盖尔、无鸣打了一场吗？”
“那种事是能忘的吗？？”
战斗发生在挤满了一般市民的广场上，旁边还是个同样热闹的公园。事后，光是为了抹消所有人类目击者的记忆，调香师公会的善后组就晨昏不分地加了一个月的班，其他调香师但凡有一丝空闲都被抓去帮忙，楼湛也没能幸免。调制忘忧香绝不能算他的当家本领，那次经历令他恨不得先给自己忘个忧。
光线渐暗，空气里太阳的气味开始消散。洛兰从一个穿着变形金刚主题帽衫的路人身上移回视线，续道：“当时，棠罹身受重伤，又由于雷音刚服过‘静寂’而无法吸收任何能量，但她还是从重伤中恢复了——雷音故意激怒了她。令棠罹伤愈的，是从她自己灵魂里生出来的‘暴怒’之力。”
楼湛霍地上前，动作太大，引来几个行人警觉的视线。
“但，伤愈的效果只持续了几秒。”洛兰不待他问便说，“而且棠罹毕竟太特殊了，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是真靠自己的偏执痊愈的，还是打破药效，强行吸收了音音——”他皱皱眉，旋即抬眼看定楼湛，眼里流露出真正的忧切，“阿湛，不要对这个方向抱有太大希望。花开老师的理论，目前也就只是理论而已。”
不用他叮嘱，楼湛也知道啊。
他垂下眼帘，慢慢转过身，俯视暗淡暮色下的马路。心情大起大落得太快，一股无力感趁隙潜入心间。他摇摇头，将它赶走，一撑栏杆重新站直：“……有新发现的话随时告诉我，我也会再想办法的。”
“当然。”洛兰说罢，沉默一阵，侧目，“跟刚才的话题没关系，但我禁不住发现，我们聊了这么半天，你一次也没碰过容器。”
楼湛一怔，低头看看左手腕上的佛珠串，沉檀木色像西边的青灰天空一样郁静。经洛兰提醒，他察觉好像是这么回事，最近下意识抚摸容器的次数减少了许多。
“你这么一说的话……可能是最近都没在干活。”幽灵轻轻扎了他一下。
“不是挺好的吗？”洛兰却勾起嘴角，“你再一天摸八百次容器，我都准备打晕你直接下猛药了。陆离前辈以后，连我师兄都感染虫卵的话，我的名声恐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你——”楼湛张口结舌。这么想来，雪吹空也隐晦地提过什么“最糟的状况”，原来他是害周围的人担心到了这种地步吗？
一时间，他有些沮丧，正要道歉，洛兰一手拍在他肩上：“行啦，我们还是来说点开心的。”
楼湛愣了一下，体温刷地飙高：“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请继续说沉重的——”
“你和荧宿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和颜悦色，“是我闻到的那样吗？”
“你怎么闻到的！我明明全抹掉了！………………呃。”
“确实。”洛兰对着他的猴屁股脸，露出了姨母般的微笑，“我什么都没闻到。”
（铃兰的灵均调香师，我不喜欢他。）
最先浮上楼湛脑海的就是这句话。
不愧是他的姑娘，每一句发言都蕴含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