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捌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11/6 19:24:41 字数:2976

楼湛再睁眼时,月亮已过中天。他缩在墙根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酸馊、腐败的臭味涌进鼻子。尽管细节大不相同,可这种气味他很熟悉。他出生、长大的街道永远都浸在这样的臭味里,他有时都怀疑全天下的贫民窟是不是都一个味道。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一声吼叫响起,很快消失,黑夜重归死寂,什么也惊不起个浪花似的。啊,这也很熟悉。浑浊的臭味淹没一切,底下的人不过是一张张模糊、麻木的面孔,既不受外面的人关注,彼此间似乎也没什么关心。没什么关心其实是好事,说明你只要低着头,不犯错,知道害怕,再有点运气,就还能活下去。

楼湛家里连这点运气都没有。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一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

于是,那条街道,成了他最初的战场。

……不,那根本是……他最初的“游乐园”。

第一个倒在他手下的是附近一个痞子。每天凌晨两点,那个人会醉醺醺地从刚打烊的酒馆晃荡回家,只有周四例外,周四他要去码头帮忙卸货。他往往在周五喝得最醉,那是他每周手头最宽裕,心情也最好的一天。

因此,决定行动后的第一个周六凌晨,楼湛在那个人回家的必经之路拉了一条绊马索。很古老的把戏。古老的把戏往往都很有效。

那个人被绊倒后,楼湛冲出去,用镶了铁钉的木棒猛砸那人的脸。

铁棒从举起到落下只有一瞬间,可那一瞬很长。

对方是体格远甚于他的成年男人,机会只有一次。没打中的话,等着他的就是死。

力道轻了,死。

手抖了,死。

紧张了,死。

眼眨了,死。

死死死死死。

他没有死。铁钉一毫不差地敲进那人的眼睛,发出西瓜碎了的声音。他的准头够好,力气够大,手够稳,心和眼都够静。死死死死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他全神贯注,自我控制,冲出了仅有的一条活路。

只有一瞬间,却是一场完整的战斗。

从死死死死死中冲杀过去,摇摇晃晃、活着站起身时,楼湛人生第一次明白了那种感觉——快乐。

不是保护了妈妈的快乐,更不是杀人的快乐。那是战斗的快乐。

快乐既强烈又纯粹,完全俘虏了他。他开始追逐它、膜拜它、渴望它,最终,在它散发的甜味里放纵、腐烂。

这就是楼湛在成为“广藿香的悍烈调香师”之前,真正发生的事。

痞子烂西瓜般的脸从记忆中浮起时,曾让楼湛两股颤栗的快乐再次闪现,羞耻却变得遥远而迟钝。正派的人才会羞耻,可他是人类中的渣滓。他扯动嘴角,大剌剌地伸展双腿,靠向脏污的墙壁,面向月亮,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迫得他逃进睡梦的混乱、恐惧早已消散在夜寒中,现在,仰靠在贫民窟熟悉的臭味中,他只觉灵魂像被连根拔起,丢在了十二年里随便哪一个角落。

结果,这些年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自己都差点虫化,却理所当然地视虫族如仇寇,嚷嚷着“那种怪物就该被杀光”,从未对自己的杀戮产生任何怀疑。洛兰说什么来着?“我的师兄是个有觉悟的人。”哈哈,他的无知、自大竟被当成了觉悟,说不定还有不少后辈挺崇拜他呢。后辈崇拜,前辈信任,他就这样在白塔赚到了一席之地,在旁人的称赞和内心的满足中不断巩固那份自我确信——我是正确的,我在做正确的事,我是个出色的调香师,出色的调香师就是我……就这样,他给自己塑了一尊像,把塑像当成自己,不时审视一番,削削改改,让它显得更漂亮,一旦塑像从底座崩塌,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到底,他到底凭什么憎恨虫族?就凭虫族吞食人的灵魂吗?但虫族吃的反正都是感染者,像小时候的他那样的人,被吃了或者杀了又有什么要紧?不如说是为人类清理了垃圾。

退一步,就算其他调香师有正当理由,他楼湛也是万万没有的。他从以前到现在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和虫族一个样——无条件听从上位者灌进自己脑子的话,为了一己之欲而战斗、杀戮,还要打着“正义”的旗号,虚伪之处根本还要胜过虫族。可就凭着这份虚假的自负,他理直气壮地委身于仇恨和蔑视,一度甚至将这些感情倾向荧宿——

……荧宿。

他不觉握拳,袖口传来她发间的香气,他的心在痛楚中抽紧了。

他以前都对她做了什么?今晚那种作为又算是什么?他简直想不到词来形容自己。想到她摔在地上时的心情,看着他夺门而逃的心情……他没办法再思考下去,愧疚、窘迫得浑身发烧。她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毕竟,她已经原谅了他太多次,之前那时候也是……

(我才不杀拴在链子上的家犬,无聊。)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话。湛湛是我的同类。她早早就看穿了他的本质。他惧怕、厌恶到遗忘了十几年的本质,正是她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她若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岂不会彻底失望,就此离开他,回到风琢骨身边——哇啊绝对不行!

他吓醒了,坐起身,转瞬又更加丧气。

……绝对不行又怎么样?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类。至少,风琢骨绝对不会因为荧宿是虫族就叽叽歪歪……

他靠回墙壁,有气无力,既想见她,又自觉没脸见她,沉浸在绝望、悲惨之中,连提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样注意力涣散的状态下,待他察觉异状,一打滚坐直时,那个人已经在巷子对面静悄悄站了好半天。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脸型不圆不尖。她像街上每个女高中生一样把格子裙改短到膝上十公分,套着女高中生人手一件的绀色牛角扣大衣,围着不围不是女高中生的红格子围巾,留着今春遍地都是的半长直发和空气刘海。就着远处昏暗的光,楼湛怀疑她连眼影和唇膏的颜色都是现在满大街药妆店卖断货的那几种——荧宿前几天刚跟他科普过。

目光相对,女高中生开口:“请问,你是楼湛吗?”

她话里的礼貌不多不少,声音不算高,但也不算太低。

楼湛没吭声。四周围仍然臭气熏天,和刚才没有任何差别。不该没差别的,巷子里分明多了一个人。

这种状况只有两种解释:多出来的人没有气味;多出来的人气味和周围一模一样。

不管哪一种都不太妙。

见他不吭声,女高中生露出了不浓不淡的局促:“抱歉打扰到你了……那个,我叫皇极。”

原来如此,楼湛理解了——是第二种状况。

无论置身何种环境都能完全融入,绝不显眼,可也并非没有存在感,永远活在人群中最安全的生态位上——以“从众”为能量的蝗型成虫。

“七王联盟”下确实有一位蝗型大将,名声不高不低,特征不多不少,楼湛连名字都没记住。

现在,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他盯着她,慢慢站起身。她想对他怎样姑且不论,可他想到“七王联盟”就想到了荧宿。荧宿现在是一个人。

见他总算作出反应,虫后栌染麾下的蝗型大将松了一口气,又道:“是这样,‘母亲’派我来支援银鼠女王遭遇的紧急状况。我得到的最新指示和一个叫‘楼湛’的人有关,如果你就是他——”

楼湛的心直接沉到了最底。

虹色光辉亮起的同时,他一把扯下佛珠串——

“爆燃吧——‘炎骸领域’!”

虹光映照得两侧墙壁脏污毕现,旋即暗淡、熄灭。佛珠串从他手中垂落,在酸臭的风里微微摇晃,郁沉木色岿然不动。

楼湛愣住了,皇极也是。

怀着疑惑、难以置信的心情,楼湛又唤一次容器,这次连光也没有。风停了,佛珠串静静悬垂夜色中,仿佛真的就只是一串佛珠而已。

渐渐地,他的疑惑转为焦躁,难以置信变成了恐惧。眼前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和与阿修罗交战之日一模一样——容器拒绝他的命令,面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他后背渗出了汗。

皇极却在一霎怔愣后,拍手喜道:“‘炎骸领域’?这么说,你真的是楼湛了!这样的话——”

嗡嗡嗡,嗡嗡……昆虫振翅般的声音由弱渐强,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仿佛整个人正在融解……不,不是“仿佛”。“嗡嗡嗡”飞旋的黑点散出她的身体,她从裹着黑色小腿袜的双腿开始解体,迅速崩解的嘴巴吐出不无歉意的语句——

“——很不好意思,但麻烦你就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点晶光撕裂夜色,撞碎在皇极身畔的墙上,霎时红光暴涨。伴随辛烈药香,无数炽红光弹原地喷发,一眨眼就覆没了皇极尚未完全解体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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