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出溶解了噬虫香的薰丸后,楼湛掉头狂奔,边跑边释出丝柏、马郁兰和肉桂——几种很有用的单体香气,无需展开容器调和就能让他跑得更远、更快。
“炎骸领域”仍然一片沉寂,别说二阶,连一阶都展不开,可他现在没空心烦这个。
皇极是“七王联盟”另一位虫后栌染的大将,为了帮银鼠解决麻烦而来。银鼠最近最大的麻烦就是荧宿。楼湛几乎二十四小时守在荧宿身边,唯一长时间分开就是今晚。偏偏这时,皇极找上了他。
若连他都已暴露,荧宿更不用说。皇极对付他的同时,一定另有人找上了荧宿。
至于“另有人”是什么人,明显到想都不用想。
夜色中的街景在身体两侧飞快后掠,楼湛用更快的奔跑甩掉懊悔与焦灼,一心只想尽快回到荧宿身边,确认她的安否。正要拐进岔路,他一个急刹车,在凌晨时分持续闪烁绿灯的人行道前停下步子。
有赖于丝柏和马郁兰,他连气都没喘,清清楚楚闻见风里飘来一种异常的气味。
他仔细辨认,确认其中没有荧宿的血味后,收拢不安,打算继续赶路。步子都迈出去了,又是一滞。
慢慢地,他循着异常的气息抬头仰望。大片林荫树影后,高耸的塔尖剪影比夜幕更深浓。
那是荧宿曾在露华寺大殿顶上指给他看的塔。
“……”他僵立着,无数信息通过鼻子进入大脑,又在脑海中激起千万种猜测,理不出个头绪。最后,他一咬牙,听从直觉的声音,掉头奔向高塔所在之处。
他穿过静谧的住宅区,奔上一条古旧坡道。远远地,椿花幽寂的香气像一团透明云雾,沿着坡道翻滚淌下,几乎盖过了那股异常、不祥的气味。然而,楼湛的心越跳越快。他跌跌撞撞,登上坡顶,顾不上欣赏大片椿花盛开、环拥白墙黑瓦的美景,一直线冲向这栋宏伟古宅的大门。
门虚掩着。他颤抖着伸手,推开一侧的黑漆门扇,不祥的——人血的气味汹涌而出。
第一个人就倒在玄关下,看穿着是个门房,年龄、相貌不得而知,因为躯体只到脖子为止,脑袋可能滚到了一旁草丛里,也可能落在石灯笼底下,楼湛不知道哪一颗头才是正确的……或许都不是,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第三具无头尸,呈逃跑的姿势趴倒在铺满银白砂砾的前庭正中,暗红的血呈扇形溅开,直要扯裂地面一般。
楼湛盯着那一滩血,盯得眼睛发酸才抬起头。铁腥味裹挟椿花幽香弥漫,里面仿佛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攥紧了他的脖子。他从肩到背僵得厉害,双腿像是脱离了他的控制,径自呆立半天后,又径自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屋子里也倒着无头尸体,连接两栋房子的渡廊上也是,庭院里、水塘边也是……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的穿着简朴,有的衣着高雅。血喷出他们的脖子断面,污染了擦拭得反光的木地板,损毁了价值连城的挂轴,溅上血红色的椿花瓣,渗进厚绒毯般的青苔地……风里全是血的气味,每一个人都死了,每一个人。
楼湛近乎麻木地挪动脚步,游逛过遍地无头尸的古宅,抓容器的手不知不觉紧握到颤抖,他却浑然不觉。每看到一具新的尸体,胸中的惊悚、焦灼就更增一分,令他只想狂呼乱叫,撒腿狂奔。早一秒也好,随便抓到谁也好,甚至是死人都好——只要能知道答案,知道这一切都和荧宿没关系,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能知道这件事,他就完全满足了。
可他的心愿注定不可能实现。
因为,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荧宿曾经的家人。
浓厚的死味拖着他的步子。他深一脚浅一脚,经过湖边时,差点踉跄跌进水里,转瞬却又一个激灵挺直身躯。浓郁到令他鼻子麻木的人血味里,渗出一丝蜜糖甜香。他近乎狂乱地奔过湖岸。
荧宿立在一丛杜鹃花前。
她侧对着他,发梢在风中飘拂,身体却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夜色饱饮人血,将她的剪影染成干涸的暗色。她低着头。
一具无头尸倒在她脚下,看身形还是个少年。
荧……几乎脱口的呼唤停在了楼湛嘴边,她身周的空气令他开不了口。相识这许久,他见过她利剑般凛然、锋锐尽出的模样,见过她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的模样,见过她脆弱黯淡的模样,也见过她柔情似水、像要化在他怀里的模样,但他从没见过她现在的模样。
像冻结的岩浆、融毁的剑,又像一罐子蜂蜜打碎在地上,黏糊糊地沾了灰尘,还是原来那样东西,却说不出哪里扭曲、坏掉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望着她那副模样,楼湛的心由躁动而冷却,由冷却而痛楚,由痛楚而伤悲。他唤她一声,冲动地迈出步子,荧宿却忽然开口:“变强了。”
他一呆。她也不回头,望着脚下的无头尸,静静道:“表哥,比我上次见他时强多了。这是断头刀里的断头刀,不愧是表哥。”
她的嗓音与平日别无二致。楼湛再也按捺不住,奔上前半强迫地扭过她的身子,将她脑袋紧按在胸前,不许她再看。她任由他摆布,既不挣扎,也不吭声,抵在他怀里,全身上下浑无一丝动静,令他心都快碎了,一肚子感情在翻腾,却没一句找得到言语。他只能摩挲着她的脑袋,反反复复低唤“荧,荧”。
荧宿不应,夜色下却传来一声轻叹:“皇极失手了啊……唉,算了。”
一下子,荧宿僵冷的身躯变得更冷,楼湛则在一霎怔愣后,霍地抬头怒吼:“谁?给我滚出来!”
沙,佛珠串从右手垂落。
“我说你这个人哦……”那声音像一道风,吹掠过铁锈味的庭院,“明明是调香师,对着一只蚂蚁爱得死去活来,真的不要紧?”
嗓音带着一丝幽怨,沉寂下去,风却没有息止。椿树叶尖上月光摇颤,就连头顶明月都被风卷动,轻飘飘当空坠落,落上花丛彼岸的墙头。
有那么一两秒,楼湛差点真的这么以为。
可是,月亮不会散出白醋一样的酸味。墙头立着的分明是一个人。
那人披着一身白无垢,白袖子和白打卦随风起落,纯白棉帽子后飘着两根飞蛾触角般的雪白长须,娇美脸庞描画朱唇柳眉,仿佛即将出嫁的新娘,在夜幕前亮得刺眼。楼湛盯着那身衣服,那张脸,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刚才,他听见的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是捏腔拿调、让他鸡皮疙瘩直竖的那一种。
偏生白无垢美人俯视楼湛的怒容,又发出一串细细的笑:“是嘛,这才是调香师该有的态度,你明明清楚得很……”语气一转,娇美面容整个垮了下去,透出分明的怨,“……却偏偏只对表妹不同。”
楼湛攥紧了拳头。
声音打扮之类的怎样都好,“嫉妒”的酸味再加上那声“表妹”,足够说明一切。
“……芒枢。”从他牙缝里,蹦出了银鼠座下第一干将的名字。
是他,就是这个人……荧宿日防夜防,只一个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想到这里,楼湛恼怒中又添三分悔恨,深恨自己抛下荧宿,给了芒枢可乘之机。
芒枢倒是笑吟吟的,因楼湛唤出他的名字而恢复了心情,明眸一转,看向荧宿,楼湛不觉拥得她更紧。“炎骸领域”不知怎么回事,可就算只用薰丸,他也非把这只蛾子摁死在这里不可——
心念未定,他听见怀里的低语:“……为什么?”
“……荧!”
丝丝甜味飘摇,令他一惊之下,又感到哪里违和。紧跟着,他骇然醒悟——荧宿在抖。
从身体最深处传出的颤抖,细微却剧烈,犹如压抑在地壳深处的地震。他想抱紧她,却在她的动静下鬼使神差地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转过身,仍垂着头,明月在她脸上投落昏暗的影子。
“为什么,表哥?”她的声音仍很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芒枢深吸一口气,非常满意一般:“你看出是我?”
“这样的刀,只能是你。”
“我可早就不用刀了,和你一样。”
“我们确实都没有资格再用刀。”一顿,“但是,我用枪就是用枪,你不管用什么,都还是在用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你的断头刀断了头。”
芒枢脸色微沉。
“所以,为什么?”荧宿又问,少年的无头尸就倒在她脚下,“既然这么执着于这个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们明明也是你的家人。”
片刻,芒枢嫣然一笑,笑里透着怨毒:“我的家人,选的却是你。”
“他们确实选了我。”
“你有哪里胜过我?除了打起来路子野些,哪里比我强?天资、勤勉、头脑、个性、人缘、身份,哪一样比得过我?”
“我样样都不如你。”
“那选你的人岂不是眼睛瞎了?”
“……”
“瞎都瞎了,还留着头干什么?那些脑袋飞出去的样子,可比留在脖子上更好看。”
“飞出去……”
荧宿喃喃重复,连发梢都抖起来。楼湛不禁上前,一步还没迈出,先听见了芒枢的笑声。一开始只是低沉的嗤笑,转眼间,他像抛弃了顾忌一般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雪白华服像云雾一样飘摇起落。
“差不多就……可以了吧?我最亲最爱的表妹。”待得笑声稍定,芒枢挺直腰,仍掩着嘴,柔柔地道:“再这么问下去,你家男人该心疼坏了,他可是心疼你、心疼你到恨不得拆了我的骨头呢。你要是也疼他,就省了他的工夫如何?
“反正……对这些死人,你一点也不在乎。”
楼湛已经碰到了薰丸,闻声怒气翻涌,反而一滞。
“表妹,你从大门走进来,看见这么多亲切待过你的人,为什么独独停在我弟弟跟前?因为他当年最崇拜你?因为你跟他特别亲?
“全都不是吧……?
“他最特别的地方,不过是……我斩下他脑袋的那一招,最最利落。”
“芒枢!!”
“看你忍得也真辛苦。可你忍的是什么,伤心?真的伤心的话,为什么不哭不叫?为什么开口闭口只有‘断头刀’?为什么——”
寂夜如水,明月皎皎,孤伫月下的白衣人,一双美目闪动着妖艳的光。
“——从刚才到现在,一眼都不敢看我?”
荧宿低着头,也不答话,也不动弹,明明站在月亮底下,却像笼在深色的影子里,看得楼湛既担忧又迷惑。芒枢诡秘一笑,掩嘴般抬手,袖子底下倏一道白影激射,撕裂夜色,直奔楼湛颜面。
他一凛,未及反应就被荧宿一把推在胸前,连退数步,眼前一花——
叮!金铁交击之音响彻庭院。楼湛跌进杜鹃花丛,夜景在眼前翻旋。惊骇之中,他看见颓然划过夜空的银白色蛇腹剑,闻见了浓烈的、甜美的,虫血的腥气。
“……”他一下咬紧牙。挣扎爬起,当真看到那一幕时,嘴里的肉都快被咬破了。
黑色长枪横贯夜色,枪尖仍因击飞蛇腹剑的一招而微微震颤。
长枪握在那个人手里——甲壳破碎、尾巴断折,遍体鳞伤的蚁型大将。
她已经不再颤抖,因为不再有忍耐的必要——她抬头望定了对手,嘴角因快乐而高扬。
她的双眸底下,燃烧着炽蓝的焰。
那是阿修罗的眼睛。
“不错的刀。”她低喃,“越断头就越快,到这孩子时,又上了一层境界……”少年的颈血濡湿她拖曳在地的尾尖。完好的、断折的尾巴,全像按捺不住一般沙沙蠢动,越蠢动越快乐,连嗓音里都侵进了快乐——
“……表哥,来战吗?”
芒枢又笑起来,依稀竟像是真正的温柔。
他拂袖,柔声道:“这才是我的表妹。”
蛇腹剑缓缓地在青苔地上蜿蜒,蓦地解体、散作大片银白鳞粉,直冲云霄。荧宿一跃弹起,漆黑尖尾甩动。金铁之音密集地滚过夜空,翻到墙的另一端,迅速远去,消没不闻。
朗月静照庭院,椿树环绕下,尸横遍地。
蓦地,楼湛弹跳起来,抓着容器追赶上去。
“炎骸领域”仍然一片死寂。可是,直到他踉跄奔出古宅、奔下坡道,心里眼里全都是荧宿方才的笑容。
就是在那一刻,他迟到十二年地理解了他的死敌。
也是在同一刻,他回想起了自己的渴望。
那份渴望……既猛烈,又炙热,只是稍稍触碰就令他打从心底摇颤起来。每一丝的颤动,都在他耳畔激起锁链“沙沙”摇动的低音。
他为了逃离那道响声而飞奔,响声却愈演愈烈,像要从后面追上来,压倒他、扼死他。不知不觉,他紧闭双眼,全凭嗅觉奔跑,胸中的不甘就快要满溢出来了。
总是这样,他总是在追赶她,总是在漆黑的夜里看到她的模样才领悟自己的稚拙,于是又更拼命地奋起追逐。可是,直到今天,对于她,他仍然什么也做不到。
风里飘荡着蜜糖的甜香,第一百次地令他念起她的名字。
……荧,荧,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道锁链,挣断它,我就失去了全部,可留着它,我就会失去你。
我已经知道了……看到了。
它一定会让我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