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壹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11/9 18:40:47 字数:4902

洛兰找到那座小屋时,屋里没开灯,也不必开,光用鼻子就闻得出状况有多糟。

荧宿恢复了人形,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从血的气味判断,只能说,还没有死。

楼湛坐在床边,盯着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石头。

“……阿湛。”洛兰放轻脚步,唤出一声,等不到反应,顿时更为忧虑。约一小时前,他收到楼湛请求支援的联络,为电话那边凌乱、仓促的声音吓了一跳,丢下正在挑的变形金刚帽衫就往回赶,赶到山脚下的河边时,一个人都没见到,只闻见一股惨烈的气味。他心急如焚,连河对岸的感染者都顾不上治,循着气味一路追踪,边追边抹掉沿途所有痕迹,终于顺藤摸瓜,来到了这里。

小屋很小,从前门到卧室不过几步路。几步路就够了,足够让洛兰明白那两个人的羁绊,足够让他忧心忡忡。

他向前,又唤一声,这次有了反应。

“能帮我看她一会吗?”楼湛问,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动。

“当然,但是——”洛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直接问:“你想去干什么?”

楼湛没回答,只是站起身。椅子翻倒在地毯上,没在他身上激起一丝动静。

他站着又凝视一阵昏迷的荧宿,转过身,摇摇晃晃走向房门,洛兰不由侧身避让,急道:“至少把防御香——”

话没能说完。擦身而过时,他闻见了楼湛身上的血味。循着血味低头,他骇然屏息。

一线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掠过楼湛的右手。那只手死死攥紧,攥着佛珠串,指甲深嵌进肉里,血流如注,一滴滴地落上地毯,随着他的步子一路滴垂,蜿蜒向门边。

他朝门伸手。

“阿湛!”洛兰忍无可忍地叫唤,对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深呼吸,“……我不会让她死。她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握住门把的手略一顿。

随即,楼湛推开门,走进了无尽的夜。

楼湛独自走过深夜的街道。

他走过静谧寒冷的住宅区,走过点缀路灯的商业街,走过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寂寥或喧闹的街景模模糊糊地掠过他的余光,欢声喧嚷或烂醉如泥的行人在他身边穿行,他全看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已经够了。

血落上砖石路,一滴一滴,在他走过的路上,留下一道蜿蜒断续的细线。

什么虫族,什么人类,都够了。

一个醉汉踉跄撞到他,张嘴就要骂,抬头看见他的脸,顿时畏缩后退。他摇摇晃晃,眼也不抬,甚至没发现撞了人。

什么是对,什么不对,也无所谓了。

艳丽灯光落在他身后,喧闹欢声逐渐隐没,只有血还在淌,顺着佛珠串流淌。佛珠饮了血,放射出深邃近妖的红光,一枚、一枚又一枚,随着血色的蜿蜒,逐枚点亮。

街道前方树影散开,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宏伟更甚荧宿老家的宅院在月夜下铺展。飞檐层叠,勾心斗角,庄严之外,肃杀之气隐现,比起宅院,更像一座城。

其实就是城。

虫后银鼠的卧榻所在,大将芒枢的本阵。城里城外,每一个西装革履、佯装人形的守卫,都是虫。

楼湛晃荡在马路中间,握着浸血的佛珠,一步步走向城门。

城门前,几名黑衣人凝望他一阵,面露警觉。他们很像人,像极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虫族本来就是人变的,能有多大差别?楼湛也根本不是为了剿灭虫族而来。

那种事,随便怎样都好。

滴答,滴答……血液沿着沥青马路的缝隙蜿蜒。佛珠串饱饮鲜血,摇曳焰光,熠熠如燃。

那股焰色终于令守卫们醒了神。

“是调香师……”

“调香师来了!”

“快去通知大将!”

楼湛一顿。

大将……芒枢果然还活着。

就算脑袋都飞上了天,只要灵魂还在,偏执不灭,就能无数次再生。骇人听闻的生命力。

……就得是这样才行啊!

笑容难以自制地扬起,紧咬的牙却放射出森森的白。他抬腿继续走。几个黑衣人仓促跑向城内,剩下的向他逼近,一道道身影扭结变形,在他脸上投落晃动的阴影——

阴影底下,虹光一闪。

变形中的虫人各自僵滞,旋即全从胸口膨胀、爆炸,城门下仿佛点燃了炸药桶,漆黑粉末飘撒纷飞。

楼湛脚步不停,穿过粉末,穿过厚重的城门。几道虹光从身后追来,回到他染血的右手中,佛珠串的光焰愈加妖艳。它终于快活了、听话了,终于生机勃勃,嚷嚷着唱起歌来,叫嚣着硝烟和血。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它想要的东西就和他一样。他不肯承认它时,它又怎么会承认他?

够了,就让它快活吧,就承认吧——

月光从大殿的屋脊后倾洒下来,照得石头铺成的庭院青白一片。从青白的月光后,从每一道阴影里,缓缓涌出黑色的人影、扭曲的虫形。楼湛仍垂着头,光凭鼻子就闻得出敌人的数量之巨。血液滴到他脚下,血液里蠢动的渴望,渐渐无法再压制在掌心。

就承认吧。

“爆燃吧——‘炎骸领域’!”

虹光乍现,耀眼夺目,犹如彗星砸在了院子里。

……无关虫不虫族,无关正不正确。当他抱着荧宿因重伤而愈加轻盈的身躯,吼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花光所有力气憎恨自己的无能无力后,从胸腔底部摇曳升起的这股渴望,是他再也无法否认的。

因为,这股渴望就是他自己。

四面八方,虫人纷纷变形,展露出最狰狞的姿态向他袭来。他阖上眼帘,松开了染血的手。

佛珠激飞而出。

数不清的珠子裹挟虹光,子弹般飞射,穿过虫人胸膛的同时释放噬虫香,一直线飞上高空,留下后方一连串当胸爆裂的尸骸。幸存的虫人骇然后退,可转瞬之间,佛珠之间碰撞、融合,变作十二颗人头大小的赤金镂空佛珠,高低悬浮夜空中。一霎静寂后,十二颗佛珠疾旋喷射光弹,炽红弹幕扫荡庭院。

楼湛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惨嚎与弹雨在他身侧起落,每一枚佛珠的欢声叫嚣都回荡在他耳畔,他的灵魂却非常平静,就和他醒悟自己爱着荧宿的那一刻一样平静。

荧,荧,我已经明白了,怎么办才好。

只要毁掉就好了。

如果回忆让你痛苦,我就毁掉“那一天”的回忆。

如果我的立场让你痛苦,我就毁掉这个立场。

如果从前的我让你痛苦,我就毁掉那个我。

如果“七王联盟”让你痛苦,我就从芒枢开始,把那七窝虫子一只一只捏死。

让你痛苦的一切,凡是存在的,我全用这双手摧毁。

所以——

不知不觉间,身后杀声息止。漆黑粉末漫天飘扬,十二枚佛珠旋转着回到他身畔,将变幻莫测的光辉投向下一进庭院。庭院深处,虫人海潮般涌动。

虫潮分开,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是皇极。

她不知何时变了打扮,朴素的和装与发髻,置身这样一座城里毫不违和,就像随处可见的年轻女佣。

她迎着转出大殿影子的调香师,再三确认他真的只是一个人后,难以置信般叹息:“这么爱出风头,会死得很早哦。”

庭院对面,十二枚佛珠缓缓转动,投射空中的光纹开始成形——这就是她得到的唯一回答。

皇极又叹一声,万般不情愿似的,走出簇拥她的众多虫人。一步刚迈出,瞳孔骤缩。

炽红光弹迎面袭来,将她分散在上千个身躯中的上千个灵魂同时撕碎,灰飞烟灭,彻底死亡……不,不是……没有,她还活着,阴冷的月光还照在她脸上……那恐怖的一幕不过是幻觉。

她才迈一步,调香师的杀气就令她产生了那样的幻觉。

冷汗涔涔而下。不对,这不是她前半夜见过的调香师,不是那个死气沉沉、丢了薰丸就跑的调香师。一定哪里弄错了。

怀着悚惧与疑问,她再度定睛。

大殿下,阴影深浓,容器虹光照得调香师的脸时明时暗。他抬着下巴,勾着笑,白牙森森,乱发如焰,睥睨她的独眼却很安静,静得渗人,就像盯上了人的疯狗。

一下子,皇极不再淌冷汗了。

她全身发虚,连汗也淌不下来,只想解体千万,能多快跑多快,躲到人群最里面去。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在她化作一大团虫云腾空而起时,十二枚佛珠发出狂喜的喧声,弹雨轰然喷发。

那一场雨,她几秒前才在幻觉里见过。

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

噬虫香撕碎皇极的同时,楼湛重新迈开步子。

虫人更多了。黑暗中飞出一道尖尾,割伤他的背,紧接着又是利爪袭来……他挥手弹出佛珠,接连轰穿袭击者的胸膛,不时张开防御香,弹开来自四面的明枪暗箭。尽管如此,他每走一步,身上都要多出几道伤口。疼痛令他颤栗,飞溅的血模糊他的视野,死死死死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令他无处可逃……啊啊,没错,就是这样,不这样就太无聊了!

容器的喜悦开始侵染他,他放声大笑,指挥佛珠从天而降,摁死险些切下他脑袋的虫人,又转身挥出佛珠,令它一直线撞碎三名虫人的灵魂……在他放纵的哄笑声中,虹光瞬息万变,时而聚拢,时而四散,时而喷射炮火,时而纵身飞射。光辉倏明倏暗,辛烈药香蹂躏战场,每一次喷发都炸开数团浓黑粉末,连月光都因飘散的尸骸而黯淡。

忽一阵风起,吹散尸骸,只见月夜下,城池内,虫人一波接一波往外涌,他们对面只有一个敌人,唯一的一个人——赤发独眼,沐浴佛光,狂喜如鬼,凶暴如兽。

渐渐地,月亮沉到了屋檐底下。城池深处,高耸的城楼上,芒枢袖手独伫,隔着一片黑压压的部下,望见那道如鬼如兽的人形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他狼狈到了极点,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光是站着就很困难。

但他还在笑,笑得比什么时候都畅快。

他的眼睛亮极了,既亮且静,却又搅动着疯狂的焰色。那种焰光,不仅从完好的眼睛里,甚至要从失去眼罩后黑洞洞的眼眶底下飘摇出来,把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都烧成战场的赤色。

一瞬间,芒枢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名少女。

演武场上,他和少女在长辈们的围观下比试。他赢了,用木刀抵住少女的脖子。她爽快地认了输。

她爬起来后,却又歪过头:“不过,要不是一定要用家里的刀法,我是不会输的。

“表哥是个好继承人,好过头了,所以你才学不会战斗。”

她那时的眼神,和这个调香师多么相似。既纯粹,又强烈,亮得刺眼,把他从小到大的每一滴汗水、每一分骄傲都撕成了碎片。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是永远不可能打败她的。

人类不可能胜过阿修罗——以战斗为养料,以战斗为喜悦,在战场上纵声大笑的魔物。

他陷入了绝望,那份绝望又拉着他和她一道坠入地狱。可就算堕落进地狱,她也走得比他远,爬得比他高。她的每一个同伴都那么出色,她的“母亲”是虫族第一女王,她“战鬼”的声名无人不晓。而他?他只能偏安一隅,侍奉器量狭小的虫后,每天打交道的同僚令人作呕……凭什么?凭什么他每次都只能落到这种地步?凭什么好事总也轮不到他,却轻轻松松落在她头上?他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他实在想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妒,妒得全身打颤,五内俱焚。踩着这股妒火,他忍耐、妥协、算计、杀戮,一路走到了这里,站上了这个一人之下的位置。可这所谓的“一人之下”不过是土霸王的妄自尊大,有时看到属下们投来的敬畏目光,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连这股可笑的感觉,下一秒都会悉数化作对她的嫉恨。

不过,偶尔,极其偶尔的几次闪念,他也曾想,是否本来不必如此。

当年,如果他没有被嫉妒占据全部念头——

如果他没有用嫉妒限制自己——

如果他再坦诚一点,再谦逊一点,再多问她几句——

如果他也能留意到她很多时候看着他的钦羡眼神——

……啊,已经没有“如果”了。

阿修罗已经攻到了城楼底下。光是看着那种眼神,他就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去死吧。”他呢喃。

调香师抬头见到他,一下子面露凶相,脊背拱起,像是浑身竖起了刺,连带着悬浮他身周的赤金佛珠都光芒大放。

那不是一般的光。芒枢反应过来,腾身挥袖,一对蛇腹剑“喀嚓嚓”逐节松脱,化作银白色的长蛇,一闪即咬至调香师跟前。

他够快,银蛇够准,却还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没能咬死调香师从牙缝蹦出来的命令——

“‘炎骸领域’二阶解锁——‘琉璃世界’!”

芒枢一惊,未及反应,一股巨力撞上剑尖,弹得蛇腹剑飞向一侧。

弹开剑尖的佛珠余势不止,裹挟虹光、疾旋冲天,化作天际一点亮光——一霎静寂后,轰然下坠,深深砸进地面。

芒枢凝目看去,只见夜幕前矗起一座异物——总体呈歪斜的立方体,高度超过一人,细看犹如交错层叠的浓青水晶,又像密密攒刺的枪炮丛林,反光的刺刀、乌黑的炮口令人望之悚然。

不等他眨一眨眼,高空又是亮光疾坠——轰!第二座立方体斜斜砸在前一座顶上,比前一座稍小些。轰轰轰轰轰——立方体连续坠落,层层堆叠,耸入高空。眨眼间,一座琉璃高塔在月夜下耸起。十二层塔层层扭凸,压制战场,狂气流溢;数不清的炮口或明或暗,蠢蠢欲动,待人而噬。那哪里是塔,分明是一头凶兽,伏在暗夜中,压抑着咆哮与喜悦。

众多虫族士兵听从芒枢指令进攻到一半,被高塔的阴影当头覆落,不觉纷纷慢下步子,面露悚惧。

寒意同样爬上芒枢的脊背。

他缓缓扭转脖子,与琉璃塔的操控者对上了眼神。映着炮口逐渐点亮的光,那眼神愈发凶戾,像是恨不得生吞他的血肉。

一阵骨寒毛竖后,他几乎笑了出来。

……什么阿修罗啊,那就是一条疯狗。

他笑着,慢慢地垂下手,只觉胸中像有一团剧毒的火焰,愈燃愈烈,愈燃愈毒,直要把他的骨头寸寸融毁。

“不过……就得是这种眼神才行。”

他柔声细语,妒火毒到了极致,一对蛇腹剑像毒舌吐信,“铮”地耸立。

“若非如此,人家哪能提起兴致断你的头?”

蛇剑暴起的一刹,红唇笑意高扬,他几乎是心旷神怡地闻见了——从高塔四周燃卷而来的,劲烈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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