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叁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11/11 19:44:07 字数:5400

闯进银鼠的城寨前,楼湛确信自己第二天就会被调香师公会扫地出门,可这没有发生。他没有见到监察室的执行官,也没有立刻接到处罚公文,只手机上收到百里一条消息,就一行字:“好好珍惜你的假期。”接下去三年就等着被操哭吧——他明显感受到这样的言下之意,也大致猜出了百里为他做的事。一时间,他对着手机,隐约又看见了幽灵的幻影……恐怕这位老伙伴永远都不会离他而去了。那就与它共存吧。十二年前,百里虫绝为他指了一条路;十二年后,他自己找到了路,坠落地狱,重回人间。对老师的感激,他会装进行囊,然后启程,踏上地狱之火灼烧出的大道。

当年险些虫化的事,他回到家就连着八万个道歉一鼓作气全告诉了荧宿。她抱着他,半晌没吭声,渐渐地手却开始往奇怪的方向移动,很快就越过了他佯作不觉的极限。

“……你干嘛?”他咬牙问。

她手不停,来回游动:“我在想湛湛长出尾巴是什么样。”

“……快住手。”

“不要嘛。”

“你再摸它也长不出来!”

“是吗?”她凑得更近了,轻轻蹭他,“……那这是什么?”

岂有此理……他想还以颜色,可刚一动就扯动全身伤口,惨叫着噗通跪地。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人类的身体就这么耐不得疼!比起这种地狱剧痛,当年一口气虫化说不定还比较幸福——

“不过,湛湛还是不要真长尾巴的好。”轻盈的话语闯入耳中。荧宿跟着他蹲下,摸摸他的脑袋,“看到家人身首异处地倒在眼前,满心只想着‘这一刀真厉害’……这样子的湛湛,我想象不出。”

她的声音很真挚,对他与自己的处境皆是坦然。他明知如此,仍忍不住地抬起身子,想要拥她入怀。

可他才一抬手——

“……呜哇啊!!”

剧痛如电流,又一次将他击倒在地。

……综上,楼湛得出结论:人类无法带伤享受假期。

于是,他回了一趟白塔。

主要目的当然是疗伤,此外却还有一件事。

雷音目前在百里虫绝门下学习,过着楼湛深有体会的地狱生活。连续两天连她影子都没见到后,他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离开。没想到,还没走出白塔大门,他就听见身后风风火火的追赶声,不觉放缓嘴角,拎着外套回头:“慢点,慢点,白塔没人像你这么走路。”

追来的少女放缓步子走向他,不好意思地挠着鼻尖,金铜色双马尾还一晃一晃的——“再慢你就走啦!抱歉啊,阿湛,我刚听吹空说你回来了。前两天我回屋就睡了,跟谁都没说上话。”

“没事。”楼湛打量她,她确实瘦了些,可从她身上飘来的龙涎香的香气愈加辉煌明亮,令他想到大海的波浪和雪吹空弹过一次的某首圆舞曲,看来她又更强了,说不定不用两年就能取得称号。“老太婆的凶残,我跟阿兰都很有体会。”

雷音由衷叹息:“现在我也很有体会了……”

“别高兴太早,更带劲的还在前面。”

“求求你闭嘴!?”

楼湛大笑。笑了没两下,他很明显感到雷音在用一种非常欣慰的眼神看他,不禁干咳两声,闭上嘴,又张开,主动说:“……那啥,我现在没事了。前段时间……不好意思。”

雷音连连摆手。不等她开口,他一口气往下说:“找你没别的事,就是想说,谢了。”

阳光携着冰湖上跃动的粼光倾在他脚边。他正视雷音,说出了那句总也想说,却总也说不出口的话——“你很了不起,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现在我更是觉得,我喜欢过的人是你,太好了。”

雷音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渐渐地,讶色变作笑容。

“嗯。”她只是点头应了这么一声。就这一声,曾耸起在他们之间的透明高墙倒塌了。现在,他是真的闻到了——晴空下的无垠海洋。

楼湛离开白塔,回到了昔日由银鼠暗中统治的城市。

银鼠已经落入“香樟结社”手中,接下去就是结社的事了,楼湛也就全不操心,丢给他们去搞。监察室内似乎仍存在一股不小的声音,要求他立刻出面解释近期一连串的行为,他全当不晓得。雪吹空……不,洛兰说过,哪有不用人时就把人踢到一边,用人时就一刻不能等的道理?就算这说法只是歪理,听着还蛮像那么回事,楼湛果断决定沿用。他的这个师弟,该靠谱时还真靠谱,但不靠谱时……

那天早上的事又浮上楼湛脑海。当时,他从银鼠老巢回到荧宿家,步履蹒跚,像个血人,刚想求洛兰帮忙治疗一下,那家伙一转头看到恢复如初的荧宿,整张脸都放出了光来。

“你什么都没吃吗?”

“咦?没——”

“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吃吗??”

“倒是吃了两颗糖……”

话音未落,洛兰就不见了。楼湛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家里的房门在风里晃荡,耳畔萦绕着洛兰高声叫嚷容器、冲进“曲径”的声音,而他,楼湛,还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眼前发黑。

想着想着,楼湛又开始咬牙切齿了。这些人一个两个,上辈子绝对都跟他有仇,他到底怎么报复才好?下次做炖肉时多切几块那家伙讨厌的胡萝卜好了,恰好雪吹空和荧宿都喜欢胡萝卜……哇,完美!不愧是我,桀桀桀!

他兴冲冲地转过岔路。夜色渐浓,晚风送来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凉意,夹着一缕苹果花的清香。最近,渐渐地,他在荧宿的头发里也闻得到一样的香气……

情不自禁,他扯下披着的外套,加快步子。

忽地,身侧林影中传出一声笑音,定住了他。

“阁下急匆匆的,是要赶去往生不成?若真是这样,我一定感激不尽。”

楼湛直立着,片刻,放弃垂头。

……跟他有仇的,这里还有一个。

“你都没死,我死不了的啦……”他万般不情愿的转身,盯住树下的人,“小蜜蜂。”

树荫下,坐轮椅的少年身披厚重的黑斗篷,弯眸浅笑,嗓音和悦:“看来阁下竟是能长命百岁的了,实在遗憾。”

“我没空陪你演相声——”

“是没本事吧?”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风琢骨叹一口气,由衷地无比惋惜:“荧姊姊怎么就看上你这条野狗,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楼湛睥睨他,讥笑:“想不通吗?你也没多懂她嘛。”

风琢骨不笑了,瞪着他,眼里那股阴狠让他一下子敛了玩笑的心,目不转睛,意念集中至容器——

“啧。”一声咂嘴破坏了紧绷的气氛。风琢骨不甘心一般垂下眼,皱着眉,倒看得楼湛不解起来。这家伙出现在荧宿家附近,不像见过荧宿,自然也不会是想害她,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到底是要干嘛?

不待他问,风琢骨忽问:“荧的计划还照旧吗?”

他说的是对付“七王联盟”的计划——楼湛花了一秒,反应过来,不禁也冷了声音:“她是为了保护你。你就少让她费点心,怎么样?”

出乎他的意料,风琢骨没有反唇相讥,低头沉默一阵,忽唤一声:“赤。”

楼湛一愣之后,大惊。

迎着他震惊的视线,林影深处缓缓步出一个巨人。巨人肌肉突出,一道刀疤斜贯颜面,头发剃得只剩中间一道极长的发辫,眼下描画刺青,眼神冰冷刺骨——正是昔日黑音麾下赫赫有名的蝎型大将,“赤电”十伐赤。

“你……难道不是……”

“活着。”十伐赤嘴里就蹦了这两个字,足够让楼湛理解,也让他陷入更大的混乱。

十伐赤没死,也就是说……风琢骨不必向“七王联盟”复仇,他说的复仇计划全是谎话咯?所、所以他其实也没有在找什么七王的“核心”,不会有人去找他麻烦,荧宿也根本没必要为了他而出生入死——

怒气骤然上涌。

“……你这是什么意思?”楼湛低声质问,向轮椅逼近,十伐赤立刻上前,却被风琢骨挥手阻止。

“别误会,我确实在寻找七王的‘核心’。”风琢骨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就算我不去找,‘七王联盟’从阿撒托斯倾塌之日起,就把我们这些‘妈妈’手下的人视作眼中钉,一直用各种下贱手段追杀我们。但我好歹不算个废物,赤也还在我身边,我倒是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楼湛越听越怒,嗓门也大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骗荧宿?她可是担心你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样对她?”

风琢骨垂目不语,不反驳也不辩解,真像做错了事被大人呵斥的小孩子一样,看得楼湛气极,不禁又上前,这才听他低声道:“我没想到姊姊会这么待我。”

楼湛听他忽然舍了荧宿的名字直接叫“姊姊”,倒是一呆。

风琢骨又道:“那时候,荧全身都是伤,不肯去狩猎,战意全无,我真怕她一个弄不好就——啊,说到这里……”他掀起眼皮,恶狠狠瞪着楼湛,“荧变成那样,也不知是哪条臭水沟里哪一条癞皮狗的错。”

楼湛故作镇静,渐渐心虚。

“癞皮狗害得荧姊姊变成那样,我当然不能让她再被我的计划卷进危险。直接劝她肯定是没用的,我只好撒个谎,把她气走。”

“气、气走??”

“我让赤假死,再告诉荧姊姊,我要为赤报仇,为此不惜把事关七王生死的秘密出卖给调香师。如我所料,姊姊激烈反对。虫族的事就该虫族内部解决,没道理借助外人、更别说是敌人的手。姊姊在这方面是不会退让的,她骂了我好久。”

“……”不知不觉,楼湛怒火消熄,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当初向荧宿打听风琢骨的事,她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直到露华寺那晚之前,她对自己的计划也不曾提过一个字。她固然全心全意地待他,但也有自己的骄傲。只不过,她从未将骄傲转为轻慢与仇恨,而他若非机缘巧合,重新回想起自己当年险些虫化的经历,又要到哪一天才能真正消弭那份轻慢之心呢?

他默然不语,风琢骨却又道:“姊姊骂完之后,果然说她不会帮我做这种事。到这里都还和我想的一样。可我没想到,她紧接着就说,就算我被憎恨冲昏了脑子,她也没法丢下我等死……几天以后,我听说她杀了缥华,这才明白她的打算。

“我本想直接告诉她我在撒谎,赤还活着,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她就算停手,伤也不会好,更不会变回当年的‘战鬼’。解铃还须系铃人,偏偏这个系铃人那时就出现在了她身边。我便将计就计,找癞皮狗演了一出苦情戏。但凡癞皮狗还有一丝良心,听了我那番话就不该毫无触动。等癞皮狗热血冲头,决心保护姊姊时,事情就算成了。我的荧姊姊,对着阁下这种雄性激素的结晶,胜面是100%。这件事,我可是连一毫米的怀疑都没有。”

说到最后,风琢骨笑得云淡风轻,哪里还有半分失落模样?还悠悠地道:“阁下倒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治好了姊姊不说,顺带着让银鼠也垮台了。要是能就此功成身退,去死个一两次之类的,我甚至可以考虑为你扫墓——”

话说到一半,在场几个人同时一凛。

楼湛身后闪出一道虚影,直逼风琢骨。不等十伐赤抬手,虚影击得风琢骨直飞出去,咚地后背撞树。可他身子没往下滑,因为夜影里伸出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树上。

“我全听到了哦。”荧宿盯着他,手上加力。

风琢骨发出像要断气的声音,咳嗽道:“姊、姊姊……对待残疾……人……要温、温柔——”

“是哦?”荧宿又盯他几秒,扬手随便把他丢了出去。风琢骨人在半空,身形一扭,两道银光连闪,整个人借力后翻,稳稳落回轮椅。蜂针般的长腿消失了,他揉着喉咙剧烈咳嗽,仿佛真的变成了柔弱的残疾小孩。楼湛几乎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幕。

“阿赤,”荧宿垂手转身,拨开长发,神色变得和缓,“你还活着,太好了。”

十伐赤点点头:“你也。”说罢,他低头去看风琢骨,一阵犹疑后,拿蒲扇般的大手猛击两次他的背。风琢骨咳得更厉害了。

“撒谎的小孩放着他就是了。”荧宿无情地移开视线,望向树林深处,“艾比,不出来和我打个招呼吗?”

楼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荧宿对面一棵树后,当真磨磨蹭蹭探出半张蜡烛一样白的脸,淡色眼珠望着荧宿,浮出陶醉之色:“荧……妹妹,你还和以前一样……啊啊,不,比从前更加、更加地……”

“你也好久不见。好啦,招呼打完了。我还等着湛湛吃饭,其他事回头再说。”荧宿蹦跳回到楼湛身边,拉起他的手。一瞬间,艾比盖尔几乎是尖叫起来:“荧,为什么要跟公猪这么亲近!我、我不答应!!”

“啥!?”

“艾比,”荧宿侧目,声线比和旁人说话时柔和许多,“男人并不全是坏人。经过了无鸣的事,你还不肯承认吗?

艾比盖尔张张嘴,又闭上,一抿嘴唇,蓦地垂下脑袋。那副半不甘、半伤心的表情看在楼湛眼里,他惊愕极了,还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与“淫欲”的大将“毒修女”艾比盖尔第一次打照面竟是这样的景象,他做梦也想象不到。

也不用他细想,荧宿牵着他走上回家的路,他下意识便跟了上去,边走边忍不住地回头。风琢骨不知何时止了咳嗽,正坐在轮椅上呆呆眺望荧宿的背影。楼湛收回视线,想了又想,还是拿手肘捣一捣荧宿。她站住了。

“不为复仇,也没打算把七王的秘密出卖给调香师,但还是要去找七王的‘核心’——风,你在计划一些别的事吧?”

风琢骨和楼湛同时一惊。良久,风琢骨动一动嘴唇:“荧姊姊,我……”

荧宿回头,唇边现出很小的弧:“要帮忙的话,就叫我。”

她说完便走了。风琢骨望着那两道手牵手远去的背影,神色在哀、喜之间变换,抓着轮椅扶手的手紧了又松。

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道厌倦的声音:“感情都控制不住的人是当不了‘王’的,小蜜蜂。”

风琢骨压低下巴,脸上的表情,无论哀伤还是喜乐,全沉进了暗影中。

慢慢地,暗影底下浮出笑容——压抑着憎恶,几乎染上血色的笑,可他的嗓音仍然和悦,甚至谦逊:“我猜,王之道不止一种。”

身后的人没说话,应该是径直走了。那道足音轻极了,像掠过草尖的风,又像蜻蜓停上了荷尖。风琢骨没有叫他。借助那个人的力量,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七王的“核心”。这桩事关生死的筹码,横可助他联合调香师,纵可震摄七王,即使只是捏在手里也足够掣肘双方,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集结旧部,重建黑音的王国。

只不过,这一次,君临王国顶点的,将会是少年的王。

尚未成型的王国并非不缺宰相,足音如风的那个人也完全担得起重任。毋宁说,如果那人能留下,王国将如虎添翼。

但风琢骨知道他不会留下。

他这次答应帮忙,只是为了造起黑音旧部、“七王联盟”与调香师的互角之势,好让这些人都再没有闲工夫去管他自己而已。

在那个人心里,存在着远比这一股将涌未涌的暗流更深、更暗的执着。

“你真的认为棠罹大将还能活过来?”风琢骨问。

即将吹出树林的风停了。

“活过来?我不这样想。她就在这里。每一刻、每一秒,我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风琢骨摇摇头,心想,这家伙疯了。

那人却回过了头。眼镜镜片幽暗,映出干将环拥中的少年王。

“等‘狂大将’回到我身边,我再来试试看……”镜片后的绿眼睛,闪烁着清醒到残酷的讥笑,“你的‘王道’,究竟有多少斤两。”

风琢骨握紧了扶手,静静微笑道:“求之不得。”

又一阵风卷过林间,还有些寒冷。不过,新的季节确实早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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