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之间,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飞星基本是在家族领地鸿堡地区度过的。他从漂亮的孩童长成了英俊的少年,各项修行在家人的敦促下倒也不算落下。自然而然,一些事情随之改变。女孩子们有时看着他的目光亮晶晶的,直白的示好也不在少数。有几次,他真的动过念头。心底那个从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的空洞,或许……能用这种方式稍微填补。
然而,一次又一次,他的念头总是不及萌芽就被碾灭了。
被他自己。
那些女孩子,明明都是贵族家庭出身,可她们的笑声听在飞星耳中,总显得那么粗俗。
她们的目光那么松散。
她们的性情那么浅白。
她们的魔法那么粗陋。
她们的头发太卷,瞳色太深,下巴总是太尖或太方,声音要么太洪亮要么太低沉,举止不是太拘谨就是太狂野。她们不喜欢小狗,不爱下棋,没有读过某一本特定的书,谈到某个佣兵团的冒险传奇时竟然会打哈欠——
她们不是她。
魔法帝国的公主殿下,神苍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道纯白色的身影早已烙印在飞星心中,每一个细节都如此鲜明,容不得一丝参差。凡是与那道影像不一致的人,哪怕只是稍微想象一下与之亲近,飞星都会感到一股生理性的反感,快要呕吐出来一样。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这个人,已经完了。
苍夜殿下不会属于他。这件事,长到这么大,他好歹是意识到了。也许他曾有过机会。当他出于大精灵的意图或大人们的安排去到童年的公主身边时,也许他就和冥水公爵的长子站在同样的位置。然而,在见面的一刻,或者打出第一句招呼的时刻,又或者……更早以前,他就永远地出局了。没有原因,没有过错,仅仅就是不可能。她不可能爱他。他不可能忘记她。
这就是“结束”。
——原本,他可以一直这样想。
十六岁生日过后,飞星时隔五年,回到了帝都。
家族内部斗争的结果,飞星的祖母决定隐退,将爵位传给孙子。飞星此次重返帝都,便是为了接受皇帝的正式敕封,继承鸿堡伯爵之位。他还如此年轻,便眼看要跃入魔法帝国最显赫的贵族之列。天之骄子,无限尊荣……这些华丽的词汇仿佛就是为了此刻的他而生。他位于帝都的别邸每一天都门庭若市。珍稀的礼物,殷切的颂词,娇媚的眼波……人类所能想象的一切好东西像复还珠制造的无限之水一样奔向他,涌进他心中的空洞。即使马上从空洞底下流走也没有关系,马上还会有更汹涌的水流填补进来,维持盈满的错觉。虽是错觉,却已无限逼近幸福,只有那些最为可悲的灵魂才感受得到几可忽略的龃龉之处。
很不幸,飞星在这方面的感官经历了整整五年的磨练,而且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敏锐、感知力最发达的五年。他知道,再怎么水流汹汹,空洞始终都在。
他还没有见过苍夜公主。
五年间,不管他情不情愿,她的消息总会传进他耳中。人们热衷于颂扬她的美德与美貌,用敬畏的语调谈论她日渐强大的魔力,悄声揣测她与她那位最信赖的臣子的关系。字字句句,带给飞星无限的自豪与苦痛。世上还有哪一把刀,能比旁人赞颂你永不可能触及的爱人的言辞更加锋利?这份痛苦,飞星自知是要承受一辈子了。
他只愿再在封爵典礼上看她一眼。
如此,“结束”便可以成为结束,他便可以回到领地,安安静静地独自完蛋。
然而,典礼上,公主没有出现。紧急的政务令她分身乏术。当飞星走进礼堂,怀抱着积攒五年的渴盼与恐惧,抬眼望向皇帝身侧时,映入眼帘的只有空置的玉座。
那一霎,在失望底下,连飞星自己都感到惊异——他如释重负。
没能见到公主。
没有见到她……便不必结束。不必亲眼目睹她与他之间宛若天堑的距离,便还可以在无望中怀抱微茫的希望。正如他五年前得知水家男孩的死讯,飞奔向公主时一样——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满心以为世上最好的事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
一块沉重的大石移走了,飞星陡然振奋。他应对典礼与人们的恭贺,潇洒又和善,从里到外如获新生。典礼结束后,人们纷纷朝他递出筵席或舞会的邀请,他统统接受。欢庆吧,快活吧,趁还可以活在幻觉之中。他是鸿堡伯爵,最起码也该配得上这些幸福。他决定今晚就去把前回看中的黄金马车买下来。
怀着醉酒般的欣快感,飞星离开了无限宫。暌违五年的帝都街景如此巍峨。他索性下车步行,以全新的身份接受蓝天、和风与古老建筑群的迎接。前面就是镜厅9号了,即将隐退的老宰相目前还居住在此处。人们的闲谈他听过几耳朵。围绕帝国宰相之位,一场权力斗争山雨欲来。对此飞星没太放在心上。反正不管最终入主镜厅9号的人是谁,都不可能怠慢鸿堡伯爵……
正当他心不在焉地寻思时,9号的门开了。
一道高挺的黑袍人影当先走出。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心脏,飞星定住了。时隔五年,他仍一眼认出了那名黑袍人。五年来,那人从外形到气质都变化不小,可那标志性的漆黑发瞳仍一下勾起了飞星最晦暗的回忆。当年,他奔向苍夜殿下,眼看就能触碰到她时,不动声色现身挡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个魔族人。后来,飞星得知自己要回鸿堡,又数次想去寻公主,每次明里暗里阻挡他的,仍然是那个人——如今的魔法帝国内政大臣,乌留骸。
苍夜公主最信赖的臣子。
五年前的记忆,五年间不停歇的流言秘语……千头万绪在飞星脑海内一齐复苏。咕嘟。心底的空洞冒出了什么黑色的液体。咕嘟。难得的轻松和欢乐就像气泡,逐一破碎,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让飞星呼吸困难,视线恍惚。他眼睁睁望着乌留骸出门后退到一侧,恭敬地扶住门。
云破月出。
一时间,飞星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飘掠过台阶的,是纯白的王袍吗?
闪烁着光芒的,是辉银色的王冠吗?
身披王袍之人像正心境不佳,边走边不耐烦地扯掉冠冕,银白长发泻向大地,又被风速卷起,犹如雪崩掀起霜雾。雪雾中的少女侧颜逆着阳光,略显晦暗,只有鼻尖反射出一点亮光,明亮异常,瞬息即逝。
瞬息就够了,足够晃花飞星的眼睛,让他茫然呆立,不知所以。
……那是什么?
为什么?
不可能的。
他苦涩的恋慕早已为心上人赋予一万层光环,人们谈论中的她更是穷尽了世上用以赞颂的华丽词章。所以,不可能的。真实的人不可能还在那之上。不可能践踏想象,映得一万层光环暗淡,让穷奢极欲的辞藻堆砌尽数失色,连他心中容不得一丝参差的烙痕都在一瞬之间击成粉碎……那是完完全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此,他睁着眼睛,又无法理解眼睛,像一个头一天见到光明的瞎子,任由白亮的光辉穿过停摆的头脑,直接灼烧在灵魂上。光芒迸溅,灰飞烟灭。
少女正要步下最后一级台阶,忽有所感,回过头。
时隔五年,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
眼珠的颜色太过明亮,乍一看几乎像是没有焦点,却又在阳光下一次流转时骤然迸射出明锐的光。她在笑。
“——好久不见了,鸿堡伯爵。”
当晚,飞星失眠了。
该叫失眠吗?其实,他是沉陷在了眩晕之中,分不清睡梦与清醒,梦想与真实。
仅仅几小时前,苍夜公主还在他面前,这是真还是梦?
她凝视着他,露出了笑容,这又是梦还是真?
她叫他“鸿堡伯爵”,那么随意自然,竟像是一直关注着他。她变得那么美,用“美”来形容都辱没了她的风华,可要想换用更细腻的描绘,又觉得世间的词语个个粗鄙,不配与她相提并论。她从台阶上走下,就令他世界中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她对他微微一笑,天地秩序便为之崩塌。
什么幻觉,什么幸福,什么欢庆快活,什么独自完蛋。他花费五年时间,在清醒的痛苦中筑垒起来的内心宁静全坍塌了,先是变成废墟烟尘萦绕在空气中,搅得他一片迷乱,又随着夜色渐深而沉降、融化,闷燃在他身体深处,逐渐唤醒了一种燥热。
那感觉陌生又熟悉,在他的同龄人中或许早已觉醒多年,就是他自己,在过去五年间也曾屡次模糊窥见它的轮廓。他深知那轮廓最终会变成谁的模样,自觉罪孽深重而从不敢细思,每回都用其他事情强行转移注意力,等待它自行平息。然而,这一次,那岩浆般的感受只是不断高涨,哪怕表面暗红结痂,底下却越来越炽热,终于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紧闭双眼,探出手。
快乐来得这么轻易,与之比肩攀升的罪恶感则令他全身颤抖。原来这就是人类本能痴迷着的感觉,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浅薄,更加剧烈,一波波冲击他的灵魂,将他冲进自我厌恶的深渊。深渊底下仍是快乐,汹涌不休。他在做什么啊,【发不出来】他无法自制地睁开眼。
窗外,苍月高悬。他想象那是她正注视着他,将他毫无防备、丑态毕现的姿态尽收眼底。这一瞬,【发不出来】
一次又一次,他无法停止。直到明月升上中天,越过他的窗棂,他才倦极坠入颠倒梦乡。第二天醒来时,【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