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月(上)

作者:羽千落joker 更新时间:2023/5/12 2:06:00 字数:3162

渴盼与恐惧重新攫住了飞星,以最为狂热的形式。

他渴望见到公主。别无选择地,只能渴望她。她不在他视野中的每一秒,他都空虚得发狂。被迫与其他人进行的交际就像泥水灰浆,不仅乏味,而且令人作呕——极度饥饿导致的恶心。饥饿全都因她而生,华美的宴会只令他症状加剧。他只能在脑海中想象与她的相处,勉强安慰自己。此时若有人与他搭话,他便恨对方打断了他的思绪,害他不能全心全意地想念她。

可他又害怕见到她。她太耀眼了,每次现身于他面前,他都能听到自己灵魂的烧灼声。欢呼吧,满足吧,能匍匐在她脚下已经是莫大的幸福,贪欲哪怕再进一丝都是自讨苦吃。渴望她身边的一席之地,渴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渴望与她注视同样的风景……每一个念头都是回旋的飞镖,最终总会扎进他自己胸中:她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人。

这并不是他陶醉的自怜——他多希望是。五年来,关于苍夜公主与陪同她长大的臣子,他已听说过太多。清冷高华的帝国公主,出身卑贱却爬上高位的大臣,年龄与地位的差距,禁忌感……要素过多,足够满足最八卦的趣味。正因如此,许多自诩明智的人对此不屑一顾,坚信那只是人们在捕风捉影,追求猎奇的秘闻。大多数时候,这也正是飞星的态度,或者说,是他的心愿与祈求。然而,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定格不去的,始终是五年前的那一幕。

大臣不动声色松开公主小小的手。公主低下头,神色寂寥。

那时,她刚刚失去最亲爱的青梅竹马,唯一能信赖的便是那个魔族人。

五年后的现在,状况又有什么改变吗?

重逢以来,飞星再不曾看到她露出当年的表情。无论乌留骸在场与否,她的容色举止都一样洗练,目光锐利,思辨敏捷。若是飞星不曾在五年前目睹那一幕,多半会像其他人一样,沉醉于想象她将会成为怎样惹人敬畏的皇帝吧。但现在,他不由自主注意到了更多。

公主偶尔会读一些明显太过艰涩的书,越是不懂,越是欣然有喜色。随后,她总会抱着书本前往那个魔族人处请教。她叫他“先生”,语气尊敬,克制着热度。她平时总在克制,连怒火都是冷冷的,唯独在那魔族人面前时常任性胡闹。她说要学暗系魔法,硬是不准他出宫,闹腾了一整个礼拜。她不甘心对弈总输给他,挑灯打遍了无限宫的棋谱,终于赢下一盘时高兴得险些魔力失控,烧平青弦宫。随后她便开始与他一同练习魔法,一天拼命似一天。一天夜里,飞星独自徘徊在无限宫中,余光忽瞥见熟悉的白影,心猛一跳,侧转头。

檐廊长椅上,公主抱着法杖,倦极睡着了。她倚靠着的那个人正襟危坐,静静读着一本书,漆黑发丝与夜色难解难分。忽然,他不知读到了什么,含笑一瞥熟睡的公主,肩披的黑色斗篷飘飞而起,化作浓云般不定的暗影,卷覆上她,重新变成斗篷,将她笼在一片黑色的温暖中,隔绝了夜寒,隔绝了世界。

那一刻,飞星眼前又浮现出了五年前的小公主。他让她露出了那么寂寥的神情。他从来没能让她露出那样的神情。他一直在她身边。他一次也没能靠近她。五年后的现在,状况没有任何改变,她也是,他也是。

他几乎是逃出了无限宫。回到家中,失声痛哭。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飞星一直尽力避免见到公主。

心底的渴望未曾稍减,逃避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如同血肉被生生撕裂。不过,就这样吧,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会痛。他的些微痛楚,比在苍夜公主当年的心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什么都没能做到,只在听闻水家男孩的死讯后飞奔向她,心怀窃喜。

他是个罪人,甚至没有资格匍匐在她脚下。

然而,他已经是鸿堡伯爵,心愿并不总能成为行动的主人,世上也总有一些邀请不能拒绝。闭门谢客两个月后,他被迫又一次踏进了无限宫。

舞会绚丽无比,却只让他觉得刺眼。苍夜公主没有现身。尽管如此,她仍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宾客们的话题。从她为何罕见地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开始,越聊越宽。她在朝堂上的应对多么出色,她的实力多么不可小觑,她的姿容如何日渐夺目,未来该是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没完没了,听得飞星头昏脑涨,只想让他们统统闭嘴。两个月来,他宁肯把自己关在家里,正是为了回避这一切。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吗?这些恭维只会将她推进更加孤独的境地,就如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一般。

他忍着反胃,悄悄离开了舞厅。

夜渐深,明月高悬。远离了喧嚷,无限宫的夜色如此浩渺,真的就像是无垠无际,永无界限。飞星信步游荡,只愿离灯光和吵闹远些,再远些。不知不觉,连息雨地灯柔和的光都看不见了,远方却浮荡着星点粼光,吸引他走近。

是湖。

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犹如一道归乡的路。而飞星也在这一刻回想了起来:这就是他五年前见到公主的地方,是他们从前玩耍的地方。他,公主,还有那个叫水吟澈的男孩。

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静澈话音从一旁的杉树下传来。飞星僵住了。

心脏咚咚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身体却像被灌注在了水泥里,一片僵硬冰凉。转身了吗?问候了吗?他毫无知觉,全身感官都在痛楚与狂喜中迎接这一事实:苍夜公主正从那棵老树背后转出,走向他。

两个月不见,他的视线完全无法在她身上停驻。光是用余光扫见那一道白影,他都快要粉碎在灵魂的震颤之下。更何况白影还在向他迫近。

“殿下……”她身畔的空气如有重量,压迫他的气管,挤出这两个字已经是竭尽全力。您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在舞会上?您常来这里吗?我都不知道。对不起。我是个罪人,活该受到惩罚。将您一个人抛在那个魔族人身边。对不起——

话语急速堆积,堵塞在喉咙底下,最终坠进他心中的无底空洞。咕嘟,咕嘟。

公主却似乎并不在意,随意往湖边一块白色大石上一靠,眺望湖面:“他们说你最近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是真的吗?”

“我……臣……确有此事。”对不起。

“不用这么拘束也没关系。”

“……是。”

“怎么了?”

“您是指……”

“发生了什么,害得帝都社交界的新星变成了家里蹲?”

“您……哈、哈哈……您真是的,‘新星’什么的,臣……我可不敢当……”

一声叹息。“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咦?”

“一直盯着地面。我上次来时,那里好像并没有什么魔法阵古迹。”

飞星脸变热了,又嗫嚅一两秒才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她这样的语气,就像从前与水吟澈说话时一样。意识到这一点,飞星脸上的温度变作热流,流进了心里。他鼓起勇气一抬头。

湖畔,纯白色的侧影耀眼如月光,蔑视着他每一缕想要直视的念头。他心脏狂跳,又垂下了眼。

又一声叹息。

飞星慌了。叹息中多出的两分不耐烦,是他的错觉吗?

正当他心乱如麻时,下巴一凉。

是法杖。

雪白无垢的法杖支在他下巴底下,迫得他一点点抬头,直到他对上月色,溺进湖光,胸闷气喘——正面迎上公主的双眸。

苍银色的眸子,乍一看几乎像是没有焦点,却又在月光下一次流转时迸射出明锐的光。她眼角有泪痕。

飞星更慌了,天塌一般。

“殿、殿下,您怎么……”

法杖另一端就握在她手中,纹丝不动。直视他的眸光也是。略带鼻音的嗓音也是。

“躲了我两个月就算了,现在连看我都不敢了吗,鸿堡伯爵?”

飞星的脑袋嗡嗡作响。她在说什么……她正看着他。他沐浴在她的注视之下,赤裸裸的。她知道。他从未胆敢表达过一分。但她知道,全都知道。

她太美了。

宛如从银亮月光中浮凸而出的人形,她的美貌就是这样震撼人心,眼角的泪痕和微红的鼻尖更为那炫目的美增添了生动,雪银长发间摇曳着银河般的光辉。他不该看的。不该再沉溺,不该再下坠,不该妄想,不该做梦,不该放任灵魂烧灼成灰……可他已坠落到了暗渊之底,灵魂也早已是她的贡物。

他无法移开眼。

“……这还差不多。”她冷哼,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开口:“为什么总是这样看着我?”

“我……”因为我对您充满了不可言说、最最卑劣的妄念。

“从以前就是。”

“那是……”那是我的孽,我的罪。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吗?不像你啊。”

“臣……臣实在是……”啊啊,他竟是如此笨嘴拙舌,直到此刻他才彻底醒悟。

没有了那些浮夸的颂词,捏腔拿调的优雅闲谈,没有了贵族圈子里时髦的车轱辘话,他那空洞的心灵中,竟连一句真挚的话语都吐不出来。倾慕的人就在眼前,距他一步之遥,偏偏这一步就是他性情与智慧的尽头。从始至终,他都只能停留在这里,不得寸进,眼睁睁看着她被掳进那个魔族人创造的温暖却封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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