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明月坠落怀抱。
在他指间,纯白的王袍松散、脱落,令她从公主变成女人。
每当亲吻落下,白色的吐息模糊视野。微芒闪烁,难以分辨是她颤动的发梢还是腰臀间的月光。
……
……
飞星慢慢睁开眼睛。
窗帘缝隙间漏进白亮的光。已经快要中午了,但他还躺在床上不愿动弹。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可以一直这样躺到太阳西斜,再到月亮升空。
啊……月亮。
那夜的一幕幕又开始在脑海内回放了。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又回味过千万遍,可他仍会在每次回忆时失神忘我,沉陷在梦幻般的感触中。他不愿意睁眼离开床铺。外面的光线太刺眼,日常生活太琐碎,会刮伤他的梦。那个梦晶莹无瑕,他只愿一动不动地蜷在这里,望着它,守着它,直到地老天荒。
最好的部分是……梦不是梦。
全是真的。曾以为永远无法触及的人就在他怀里,像他渴望着她一样索求于他,与他分享同一个颠倒梦境。他从小仰望她,不敢奢望能得她正眼一瞥,如今竟蒙她恩准上前,与她比肩,为她奉献……
他并非什么都做不到。
他与她拥有同一段童年记忆。世界上有一部分的她,只有他才了解,因此她才会答应他的乞求,为他实现梦想。那天晚上的月光如斯皎洁。他全身心地沐浴其中,粉身碎骨,重获新生。
……他该去见她。
对,不能再沉湎在过去的梦境中了,尽管它美得像奇迹。她还在等他。在身为皇嗣的沉重压力和那个魔族人编织的温柔牢笼中,她正在独自支撑,等待与他重逢。她从庸常的世界中拯救了他,那么这一次就轮到他。
他会成为她的慰藉。
一种真正的振奋在飞星体内勃发。他暌违数日地下了床,喊来仆人更衣梳洗,拆阅堆积如山的信件和请柬,处理种种耽误的事务。前一次他闭门谢客时,公主是知情的,那这次他的失魂落魄和重新振作多半也会传入她耳中。她会明白他的心境,知道她生命中已经迎来了新的倚靠。
然而,他的变化是否传入公主耳中尚不得而知,一些闲言碎语先传入了他耳里。内容没什么新奇,无非就是那老一套——公主是怎样对那个魔族人另眼相看,早已超过了君主对臣子的信赖,甚至已经对他表明心迹……等等等等。若不是一个全新情况的出现,飞星一定会暗暗嘲笑这些人的无知,付之一哂。
人们说,乌留骸明确拒绝了公主。
在从前的故事中,那个魔族人要么居心叵测,企图利用公主的好感,要么态度暧昧,采取拖延战术。明确的拒绝还是第一次,就连具体的措辞都被传得像模像样。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不了解世界,不了解自身,对男性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你才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将您对臣的信赖幻想成了爱情——那种您只在书中见过的东西。
——人们热衷于将爱情描述为某种美妙的必需品,每个人都最好尝上一口。可那只是无知之人聊以**的幻想。您拥有的世界远比那广阔。您将成长为的那一类人物,心灵贫瘠的说书人即便在梦里也无从设想。殿下,您是臣的学生,臣的君主,拥有臣全部的爱敬与忠诚。这就是臣渴望的全部。过去如此,今日如此,未来亦不会改变。
据说,一个路过的宫廷侍从听到了每一句话。
又据说,这就是没几天之前的事。
听闻这一番说辞时,飞星第一感觉是荒唐无稽。怎么可能会有人——即使是在胡编乱造的流言之中——拒绝他的苍夜殿下呢?
可渐渐地,一股不安开始在他心底蠢动。从小生活在贵族圈子里,怎样的流言为真,怎样的是假,他有种直觉的感知。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他想起了五年前不着痕迹松开的手,想起了夜色下的正襟危坐,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公主的泪痕,还有她细不可闻的低语。
(先生的意愿也是如此吧。)
越是回想,他越是如坐针毡。他深深地嫉妒那个魔族人,又因洞悉了公主那晚行动背后的部分理由而失落。不过,更在此之上地,他憎恶自己。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能体察公主的心情,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胡搅蛮缠,为她的自暴自弃而欣喜,由欣喜而陶醉,一连好几天对她不闻不问。这样子不就……不就跟当年没有任何区别了吗?
不行……绝不能重蹈覆辙!
飞星跳起来,直奔无限宫。
途中,那魔族人的一番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怒火渐炽,恨不得立刻当面质问他凭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凭什么对殿下如此无情,凭什么否认人类对爱的憧憬,凭什么坐拥飞星梦想的一切却弃之如敝履。要知道,就连飞星……就连他自己都从不敢企望在公主心中占据那样的地位啊。
青弦宫御书房的门在他面前张开。第一眼,他便看到了苍夜公主。她正在书桌后奋笔疾书,不知是在写信还是处理政务。王袍如披风般覆在她肩上,银亮长发慵懒披垂,状甚随意,可她脸庞上不见一丝倦意,更看不出伤心难过。那专注的神情,疏冷的美貌……毫无疑问,正是平常的公主。
那晚以来,飞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仅仅是看她一眼,他的身体便开始发热,反应之大,连他自己都觉得害臊。他竭力压住又开始翻涌的记忆,正要行礼问候,公主一抬头,先看到了他。
“哦,这不是鸿堡伯爵吗?”她嘴角一扬,“怎么,这次家里蹲的时间短了不少?”
飞星脸红了,生怕她看穿他过去几天里的心境。她的嗓音里有一抹从前没有的亲昵戏谑,又让他心里暖暖的。不是他的想象,他真的离她更近了一步,又或者……不止一步。毕竟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的人,在她身边还没有第二个。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禁变得热切:“臣……挂念着殿下呢,成天待在家里就没法为您尽力了。殿下,您平时总是太忙了,不是在读书,就是在修行,偶尔也该放松一下才行。就让臣来陪伴您吧,做什么都行。对了,兰心大剧院最近排了一出新戏,是您喜欢的那部小说改编的,您看怎么样?”
一霎静默后,公主挥一挥手,让羽毛笔飞进墨水瓶喂饱自己:“你不必操心这些。好好享受帝都生活吧,别再家里蹲了。我闲下来就去找你。”
飞星闻言有些失落,又为她最后那句话而欣喜,正想着如何旁敲侧击询问一番那桩传闻,一抬眼,整个人都僵住了。
房间对面,耸向天花板的落地书架前,一个人正踱着步子翻阅文件,漆黑发袍在斜照的光线中分外鲜明,仅仅是由于飞星眼里只有公主,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存在。
“你……乌留骸……”飞星感觉到自己气息都不稳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点名的人闻声回头,一副如梦初醒、刚才的对话全没听见的样子:“啊……伯爵大人!失礼失礼。我刚接手了几桩棘手的事务,不敢擅专,特来请示殿下。倒是您,今天怎么得闲进宫了?”
内政大臣的每一个字都在煽动飞星的怒气。这家伙,一升官连自称都变成了“我”,字里行间像在炫耀他与公主的关系,又像在讽刺飞星前两个月的自闭……传闻中他拒绝公主的一字一句敲打着飞星的耳膜,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愤怒地嚷嚷:“什么‘请示殿下’,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你害得殿下多么伤心?对了,你没有见到殿下当时的模样,才好意思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殿下——”
“阿星。”公主静静从旁打断,“可以了,你先回去。”
“殿下……”飞星又气又急,不明白公主为何不让他维护她,一转头看到乌留骸眉峰高挑,一脸“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的虚伪神情,火气蹭地又上来了:“殿下,您何必还护着他?这个魔族人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作出为您考虑的样子,不准许其他人接近您,害您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
“我说了,出去。”
“您一心只想着他,可就正中他的下怀了!当年吟澈死的时候,他说不定都在心里高兴机会终于来——”
“够了!不准你提吟澈!”厉声怒吼响彻书房。
公主站了起来。披风般的王袍滑落,银瞳熠熠,燃烧着真正的怒火。
以及,失望。
“……那是你吧?”她轻声反问,骇人的魔力在法师袍间迸溅,“为了吟澈的死在高兴的……是你啊。那时候,你进宫来找我,嘴上说着‘吟澈也是我的朋友’,脸上却在笑……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吧?鸿、堡、伯、爵。”
飞星如坠冰窖。
“那时候也是,现在也是,你总是活在梦里……梦想神明拯救你,梦想我就是那个神。从前幻想我是全能的,现在又幻想我是个孤单可怜的小女孩,遭到爱慕之人的拒绝,只能投入你的怀抱……这都好几年了,你真是……真是一点改变也没有,想要怎样的我,就幻想出怎样的我……好啊,我知道了。我说过,我会实现你们的理想……”
公主抬起下巴。魔力敛静,臣服于她的帝王之威。
“……就让我成为你们的神。”
说罢,她拂袖而去,留下一室死寂。
寂静中,某种细微的磕碰声越来越刺耳……飞星牙关打战的声音。
房间深处,黑袍人合起文件便要追随公主离去。擦肩而过时,他略一停步,瞥向脸色煞白、站都快站不稳的飞星。
“……伯爵大人,”魔族人的嗓音从未如此轻柔,“您与殿下的事,我听说了。”
“…………”
“对两位来说都是值得恭喜的事。殿下今后想与您怎样相处,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置喙的。不过,对于您,还容我仗着虚长几岁僭越一句……能请您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吗?”
“………………”
“童年玩伴,入幕之宾……您若以这些身份自居,想要进一步靠近殿下,甚至打动她的心……最后受伤的一定是您。这一点,作为姑且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人,我可以……向您保证。”
一字一句像从遥远的虚空传来,回荡在飞星同样空白的意识背后,直到最后几个字才终于勉强敲响了他的心。
他慢慢抬头,与那魔族人对上了眼神。
……啊。
那才不是监护人面对外来野小子警觉的眼神。
更不是臣子牵挂君主的眼神。
那种眼神……属于因嫉妒而发狂的男人。
悟到的一刻,飞星大笑起来,笑到腿发抖,喘息促,笑到魔族人皱眉叹气,飘然离去,他都还大笑不止,笑跌在地上,捶着地一抽一抽地嗤笑。一滴滴的深色痕迹在地毯上氤开,变成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