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飞星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
似是而非的记忆中,他在帝都与鸿堡之间往返了数次,所以应该是好几年过去了。中间穿插着一次次奢华的生日宴会,一张张或逢迎或谄媚的笑脸,一件件漫不经心购置的昂贵玩物,一场场的哄笑胡闹、闯祸醉酒。幸福的无限之水滔滔奔腾,连同家人的管束、朋友的规劝一道,几乎不曾沾到他的心便又轰然远去。他毫不计较,始终欣然展臂迎向那激流。他必须听到它的咆哮,感受它的汹涌,被它激起的万丈水雾迷花眼睛。否则……
只要有一刻停止……
(“……你们听说了吗,那位伯爵大人见弃于殿下的事……?”)
……啊啊,不能停止。
(“听说他不知多少次地追在殿下身后,乞求殿下原谅。殿下始终都只有一句话——”)
世上还有那么多珍奇玩意,摆在最华美的商店等待他去占有。
(“‘没关系,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还有那么多玩乐不曾体验,那么多美酒不曾品尝。
(“真是……比被痛斥一顿还要凄惨呢。”)
哪怕一刻不停地享乐,他到死都不可能遍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
(“看那样子,殿下是再不会对他抱有指望了。”)
所以啊,他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对了,殿下最近是不是跟永寂姬家的传人走得很近?之前没什么迹象啊,怎么突然就亲近起来了?”)
没有……!一刻的空闲也不会有。
(“呵呵……那位听说是个魔武兼修,一定……很雄健吧?”)
欢庆吧,快活吧,纵情吧,狂欢吧!他是天上地下的鸿堡伯爵,理应享尽世间一切幸福,带着满足的笑容,溺死在金灿灿的欢愉中。世上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过上一天他坐享的生活。这份至高的快乐无可比拟,所以——
(“不过,殿下最终属意的皇婿多半还是宰相大人。”)
——————。
(“那位大人与殿下也算是……”)
(“该说是两情相悦吗?但又总觉得……”)
(“反正……”)
(…………)
(……)
……
……
——所以。
他应该是快死了吧。
黑暗拥着他,五彩斑斓的幻觉绕着他,整个世界都围着他,将他裹在中央高速旋转,带来失重般甜蜜的眩晕,就像是……神明亲吻他的那个夜晚。这就是顶峰了。再无法更幸福了。金灿灿的欢愉浓炼成了蜜糖,正是他最好的坟墓。他满怀感激地向它沉溺,仰面展臂,坠向名为死亡的梦想乡——
淡蓝色的光线透过眼睑,刺痛他的神经。
他艰难地睁开眼。
眼皮一抽一抽的。斑斓的幻觉慢慢固定,成为天花板上织锦的图案。
世界还在转动,却不再甜蜜,变成一阵阵头痛,捶打他从肩膀到颅顶的每一寸。
眩晕依旧。焦渴依旧。
他没有死,仅仅是又大醉了一夜。
……还不止。
好像……还漏掉了一些什么。
啊,是气味。
金灿灿的、馥郁的蜜糖香气,正在淡蓝色的晨光中现出真身,转化成一种酸腐的恶臭。
溯着那气味,记忆零零碎碎地显现。昨夜,无法再满足于酒精的他,终于朝**伸出了手。初尝的幻境迷乱而绚丽。他自由了,超脱了一切,将那个从少年时代就总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的女孩子带回了家里。
女孩颤抖的手碰到他的一刻,他毫无征兆地吐了出来。
将满身呕吐物、眼含泪水的少女赶出卧室后,他继续吐,吐到站都站不稳了仍然扶着墙呕吐,吐得胃痉挛、满身汗,虚弱到了极点,失神昏倒又幸福睡去,沉溺进一场接一场的美梦。
现在,他正光着身子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窗外,太阳渐升。
他把自己收拾好,数年来第一次一大早离开了家。
昨晚的女孩子又来了,正在玄关等他,一见他就迎上来,惊喜又担忧。他视而不见地撇下她出门登上马车。
他去了无限宫。
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他便看到了苍夜公主。
她在群臣的簇拥下走出议事厅,步履矫捷,愈发华贵的王袍飘扬在她身周,犹如纯白的雪雾,烘托出未来皇帝的威严。成年以来,她的美貌更加锐利,雪银长发鲜烈更甚从前。唯独那双眼睛中强烈的意志,却是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分毫。
她正朝飞星所在之处走来。
空气缓缓流进飞星的肺部,又渗进血液,淌向全身。他时隔多年又记起了呼吸的感觉。
是有多久不敢来见她,甚至是想起她了呢?
都不重要了。
他避到百合盛开的路旁,朝那道远远走来的纯白身影低下头,满怀谦卑。
她正与一名大臣交谈,走得近了,目光扫过,终于看见了他。
一瞬间,那双银白色的眼眸中显现的是惊讶,是厌烦,是完全的冷漠,还是约略半分的欣慰呢?他不知道。因为,那真的只是漫不经心、极其短暂的一瞥。
“……殿下。”
“鸿堡伯爵。”
就连问候也同样简短。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闻到了她发梢的香气。幽艳的老玫瑰香,来自她繁花盛开的花园,或者皇室特供的洁发剂,他仍不知道。他对她一无所知。十六岁的夜晚,月光粼粼的湖畔,她发间零落的冷杉气息已经永远消逝了。
她和大臣们走远了,他仍低着头站在路边。空气逐渐在他的气管里凝滞,析出他体内陈年的酒气。百合花丛中,斑斓的幻觉手拉着手跳舞,一路勉强忽视的耳鸣也回来了。一开始他还能忍受,慢慢地只觉双耳中有一千根针来回乱捅,一万只枉死的曼德拉草哭叫喊冤,越是紧捂耳朵越是剧烈。他忍不住痛吼一声,睁大眼。
阳光下,恢弘的宫宇风景分崩离析,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世界崩塌的声音。
世界能崩塌,是因为它曾如此鲜活完整。时隔许久远远看到那道纯白身影的一刻,天与地都从烂泥中苏生,他就像是第一天诞生在这世上,清洁而富足。
现在她离开了,他便看到了真相。
过去几年,他一直活在腐烂崩朽的废墟中。
他从未有一刻停止爱她。
他疏远了从前一起胡闹的伙伴,将昂贵积灰的玩物封进仓库,给那天的女孩子寄去了象征歉意与绝交的信。他试着重新拾起魔法修行,或者担起一些原本属于他的责任,都不太成功,可他还是徒劳地尝试着。他不知道除此还能做些什么,甚至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是为了挽回公主的心吗?也许吧。若他多少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她或许……至少会对他的转变生出一丝兴趣。但其实,他心底某处是清楚的,一切都是徒劳。
并非因为她对他的失望之深已经无可挽回——尽管这很可能也是真的。更重要的是,年复一年,她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她成为了神。
神没有弱点,因此不会去爱。神没有怜悯,因此不会回头。神不会为了谁的三言两语就躲在夜里哭泣,也不会为了谁的哀求而停驻脚步。神漫不经心,神不可触碰。神实现了他的……他们的理想。
他曾为此多么欣喜啊,浑然不觉自己只是在反复踏进同一个死循环,也让她在循环的另一面越走越远。每当他以为自己将要成为神的宠儿,结果总会看到她寂寥的神色……直到,连那都消失了。
那天就是最后一次。
御书房里,她勃然变色呵斥他,银瞳因怒火而发亮,可他看到了那怒火底下,烧成灰也不会错认的寂寥颜色。
或许,真的不是他的想象。
她曾对他心怀期望。而他辜负了她,一次又一次。
正是这份醒悟最终击溃了他。
数年间,每当他听闻一句她的消息,他就往醉生梦死的更深处沉溺一分。她的智慧,她的怒火,她的果决,她的无情。她是每个人理想中完美的皇储。她像火,像冰,辉煌如烈日,高华如银月。她是狮子,是世界蛇,是熊熊燃烧的魔法书,是雪玫瑰的花瓣和尖刺。她是一切。
一切都是他的罪。
他宁可死去。
可笑的是,重新见到她的一刻,他连这点志气都丧失了。醉梦中那些绝望的感情,彻骨的悲哀,在她的目光一瞥下纷纷垮塌,仅剩一缕渴望从废墟中怯怯萌生。他只是渴望回到她身边。
更可笑的是,这条路该怎么走,甚至路是否存在,他毫无头绪。
如果每一次的接近都只是在暴露他的孱弱,每一次的逃避都只会加深她的轻蔑,他还能再去哪里赢回神的垂怜?他垮塌的废墟中,原本就已经没有道路可言。
……那就这样吧。
就算没有道路,他起码还拥有唯一的路标——她的身影。不要再看脚下了,是道路是棘石还是悬崖都无所谓,反正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去的,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留在她的视线中。
即使要强作欢颜,维持日常的假象。
即使满嘴说着一度决定封印的车轱辘话。
即使要装作毫不在意她的情人。
即使必须忍受那个如今已是帝国宰相的男人常伴她左右,如影随形。
即使旁人正在背后尽情地说刻薄话。
即使……要活在一次又一次、反复崩塌的世界中。
他甚至戒了酒,几乎。他的身体已经对酒精产生了依赖。每当瘾头发作,他就命令仆人把他锁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最先袭来的总是虚热和冷汗,接着是虚脱,山崩一般,恶心反胃的感觉则是刮刀,细细折磨他肠胃的每一寸。如此之剧的生理性痛苦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不过,它就是再凶猛十倍,折磨的也只是他的肉体罢了。一想到这是为了赎清罪孽,挣得她的回顾,他甚至盼望痛苦来得更猛烈些。
从前的酒友渐渐不再来找他了,他的决心无隙可乘。然而,正如同爱无法保证换回另一份爱,决心往往也无法主宰全部。偶尔,真的只是极少数的一些时候,某些或幽微或激烈的念头袭向他,猝不及防便击穿了他的意志力。
某一夜,他难得沉入安睡,时隔数年,又一次在梦境深处嗅到了冷杉的气息。
某一次,他听人说,公主从前经常一个人去戏院微服看戏,近几年渐渐不再去了。
某一回,他见到了那个据说是公主新宠的绿眸学者。学者刚与她相识不久,而且没有贵族身份,可跟她站在一起竟是那么的般配。
某一场封爵典礼上,他看到一个头一次来帝都的贵族少年眺望着她,眼含憧憬。
某次晚宴上,他偶一抬头,瞥见了高踞主座的她无聊似的神色。
某一天,她梳起了他从未见过的新发髻,光艳照人。
某一刻,她不经意朝他露出了笑容。
……
最后一次,仍是她的笑。无限宫中,他碰到了刚刚练习完魔法的她。他说着发自内心的车轱辘话,而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和煦如风,冷若冰霜。
经年里,关于公主与她的宰相,流言稀少了许多。人们的兴趣转移到了更香艳的故事上,她也从不介意以行动提供这类素材,源源不绝。人们热衷于讨论谁是公主最钟爱的情人,谁又真正打动了她的心,为此罗织种种理由,编造或高尚或下流的论据,想象力极尽丰富。然而,纵使是这些帝国最出色的小说家、最热心的八卦狂,也鲜少再把主意打回乌留骸身上。他与她的故事之少,君臣界线之严,足以导向这样的结果。
他们只是从未见过飞星目睹的种种。从未见过她如风、如冰的笑容。
公主属于她的宰相。她是他的学生,他的君主,他最得意的作品。他塑造了她,囚禁了她,而她实现了他的理想,为他登天成神,一生为他的囚徒。
其他所有人,不过是他与她故事的注脚。
这天晚上,飞星把上次剩下的药全倒进了酒瓶,盼望自己可以不用再醒来。
他还是醒了,同时听闻了在他昏死的三天中传遍全国的消息——无限宫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舞会上,苍夜公主将挑选出她一生的伴侣,魔法帝国的未来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