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片鳞大厅乱哄哄的,人比飞星想象的还要多。乌留骸还没来,但飞星瞥见了那个姬家的医生,他穿着一身不成体统的衣服,正跟公主另一个当佣兵的情人聊天,两人看上去居然很亲密友好。真是无耻至极,没有一点身为殿下身边人的自觉,这种景象让其他人看到了会怎么想?绿眼睛的学者也出现了,他心事重重,但见到飞星仍微笑着致意。不必说,飞星彻底无视了他。今晚珍贵的时间,他一刻也不想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
他只需要注视着唯一的地方。他的路标,他的苍夜殿下,只有她——
她现身了。
她从未像今夜这样美。
那种美是无机质的,自成世界,冰冷而夺目。纵使她微笑,你能感到那笑意并未落在任何一处,而是如雪一般,漫不经心地覆上大地。世界因此成了她雪白裙摆的延伸,白茫茫,无垠无限。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真实。
她坐下了。音乐奏响,食物与饮料纷纷摆上桌,人们开始跳舞,四处活动交际,气氛逐渐热络……一桩桩一件件,全像曾经滔滔奔腾的无限之水,不曾沾湿飞星的心灵便轰然远去。人群中,福西耶·龙少将不时投来忧心忡忡的一瞥,他没有发现;不远处,收过他绝交信的女孩子伤心地眺望着他,他一无所觉。就连乌留骸悄无声息出现在了王座旁,他也几乎没去留意。自始至终,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一处。
舞厅最前方。
苍夜公主倚在王座上,很放松,唇边还噙着一抹笑,仿佛相当享受这个全国才俊任她挑选的场合,要再细细思量一番。可是,早在十几年前,飞星就见过了她身上像要张扬开、飞起来的活气;早在她还对自身、对男人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见过了她的笑容与泪痕。因此他才能看到——此刻高踞王座上的神明,她只是一道冷寂的冰河,眼中不曾映照出任何人的影子。
他也不会成为例外。
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永不可能成为她的慰藉。这就是他花费十余年的人生,终于认清的事。
不过,没关系。
像正被神明支配着,他迈步走向王座。没走两步,一只手抓住了他。
“别去。”是那个老家的女孩,“别去……求你了,阿星哥哥,舞会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要是……要是过去,殿下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飞星甩开她继续走。规矩……对,是有这样一个规矩。皇室的舞会上,没有人有权邀请公主跳舞,只能由她发出邀请。而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邀请他。
没关系。
今夜的舞会全国瞩目,只要有一丝出格之举,他多半会被一生钉在耻辱柱上。
全都……没关系。
只要由他邀请她就行了。
只要看着她就行了。
只要向她献上完美的……最后的一支舞就行了。
他甩开爱他的少女,抛下逐渐汇聚向他的旁人眼光,拿出对镜练习过的完美表情,穿过辉煌的舞厅,一心一意,目不斜视,迈向世界上唯一的方向。
王座上,公主忽有所感,一掀眼帘。
苍银色的目光越过半个喧嚷舞厅,看定了他。
像被一道电流击穿身体,飞星不禁一顿,心脏毫无准备地剧烈跳动。她正在……又在看着他了。大厅里这么多人,她的目光却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哪怕只是一瞬间……
然而,她没有移开眼。任他心跳加速,渴盼又恐惧,她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瞬。于是他明白了。她全都知道。他的打算,他最近的行动,他最后的心愿……全部。
他颤栗起来。
出乎他的意料,她真的只是看着他。没有警告,没有怒气,仅是两泓银白,默静而寒冷。那种眼神是飞星无法理解的。可这一刻,他的影子就倒映在她眼里。几年来第一次。
热流冲上脑袋,他迈步奔向她。
一声叹息,如在耳畔。
公主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又睁开,坐直了朝旁伸出手。
那里立着那道漆黑的人影——永远守在她身后半步,拱卫明月的乌云。
“……先生,和我跳舞吧。”
满大厅一下喧嚷起来。最大的悬念揭开了,出人意料又毫无意外之处,是宰相!人们议论纷纷,彼此交换或兴奋或复杂的眼神,又艳羡地望向那个稍显意外后,立刻恭谨地接受了邀请的魔族人。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公主那一句轻声邀请中,细微的温热,彻骨的哀切。
她不是选定了皇婿。恰恰相反,那是告别。最后的一支舞……是啊,就与飞星一样。
所有的制动阀——如果还存在任何一个的话——全都失灵了。
“——不行!”飞星大喊,什么都顾不上了,分开人群挤向前,“不行,殿下!不能是他,不能现在邀请他,不能……不能是这支舞……您不会幸福的。不管您在想什么,停下吧,别邀请他,别做那种决定,其他谁都……对、对了,跟我跳舞吧!……苍夜殿下,”叫喊、结巴、语无伦次……种种急切的表现像月下的海潮一样消退,年轻的鸿堡伯爵轻轻呼出一口气,优雅一礼后,朝王座上的公主探出手,“您愿意给我这个荣幸吗?”
大厅里前一刻还举座哗然,此刻却全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裹挟着人类心灵中每一种曾存在过的良善或丑陋的感情,集中在了飞星身上。
他浑然无觉。
如果说他挤开人群时还处于热血冲头的状态,那到了唤出“苍夜殿下”时,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就是现在了,马上就要到来了,他筹划至今的完美一夜……看啊,他深爱的人就立在台阶顶端,那么孤高,那么夺目,俯视着他,随时都将走下台阶来到他身边。他全心全意地等待着,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中——他们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都逐渐退远,沉陷进永恒的黑暗。
“……”
公主的确凝视着他。
苍银色的眼睛仍是寒冷的潭水,即使到了此刻,仍然静默而不可解。
然后,她垂下了眼帘。
那个动作里有一缕悲切,除了飞星,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捕捉到。他的心一下被绞紧了。为什么?不要。他永远不会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正要到她身边去。他一定会让她幸福。因为啊,这是属于他们的完美夜晚——
她开口了,静谧低语搅动他慌乱的心。
“……将军。”
福西耶·龙少将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闻声立刻冲上来,搂住飞星的肩膀半强制地带他往外走。飞星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猛烈地抵抗,还想喊叫。可他才一动,一股猛力裹着电流的冲击撞进身体,带给他远甚于戒断反应的痛苦。冷汗涔涔流下,连负责呼吸的肌肉都短暂地失去了功能。窒息、剧痛之中,他仍在挣扎,竭力扭转头,还想奔回到只有他与她的台阶下。
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白与黑的人影携手步下台阶,在全场宾客祝福的视线中迎向舞池。他漆黑的发袍就像乌云,她则是明月。乍一看,他只是她的烘托与陪衬。
然而,只要离得足够远,任谁都会看到的——
乌云与黑夜本为一体。高悬夜空的明月,是她身后无边夜色的囚徒。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