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片黑夜。
夜深人静时,帝都的僻静一角,风压接连爆发,直要将夜色都撕绞粉碎。可那夜的碎片只是随风势散开,如乌黑的积雨云一般增殖、膨胀,连成一片后又向四面过渡,成为夜幕下无处不在的阴影,乃至那片浩渺夜幕本身。街道如旧,夜空如旧,狂怒的风却随夜之碎片一道消解,从万到一,由一归零,终至于无。
如同遭到巨力撞击,飞星踉跄后退,鲜血咳出了喉咙。
“所以说……伯爵大人,请您住手吧。”长街中央,肩披黑袍的长发男人一扶眼镜,叹了口气。不远处,9号的马车翻倒在街边,车厢上满是风力爆破形成的伤痕,车夫早不知道逃去了哪里。但是,黑袍人连头发都没乱一根,丝毫看不出刚刚遭遇了那样惨烈的埋伏。
“您对我做这种事又有什么意义?再怎么说,您是开国名臣的后代,体内流着那位‘悠久的青弦’飞上邪的血,要再爱惜自己一点才对。”
他说了什么,飞星几乎没听见,他言下的讥刺,他更是无心分辨。他只是听任一腔怒火支配,抓紧法杖又冲了上去,呼啸的狂风也盖不过他的咆哮。
“都怪你……乌留骸……全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殿下……我……全都不会是这样!什么都被你毁了,你这毒蛇,异端,魔鬼!消失吧,我这就让你消失!”
每吼出一句,风就更劲急一层,其中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技巧,全凭魔力堆砌,但已经足够骇人。不知不觉,阴云覆上乌留骸的脸,不管飞星咒骂得多狠毒都没起到过这样的效果。
夜色如有生命般猛一搏动,暴风与其相撞,像泥入沼泽一样寂然沉没。飞星则被这一记重击弹撞到墙壁上,余力破入墙壁形成裂痕。裂痕间缓缓渗出的,仍是夜色。
……不。
那是如同“物质”本身消失了一般,没有厚度,也没有光,绝对的“黑暗”。
一如迎着飞星缓步走来的魔族人——他瞳孔底下的光景。
“真是任性啊……伯爵大人,您的心智幼稚到如此的地步,实在是连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眼镜的镜片上反光摇动,瞳孔不时闪现其下,黑如无物,“拥有这样的天赋,却甚至无法对我发出像样的一击……这件事,您打算怪在我头上吗?”
“从一开始……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就是个祸胎!”
飞星恶狠狠地诅咒,跳起来又扑过去。夜色飘卷,他被重重弹回墙上,而魔族人还在走近。
“打破皇室舞会的规矩,失礼于殿下,沦为全帝都的笑柄……这件事,也要怪在我头上吗?”
飞星又爬起来,才一动弹就猛撞上如有实质的黑暗。咣当,连法杖都掉在了地上,顺着黑石板地面滚远。
他伸出手——想要伸出手,可身体已经疼痛得无法动弹,呼吸粗重,每一下都吸进大量冷空气,像刀片,剜割他的胸腔。更何况,魔族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俯视他的黑眼珠深不见底,倾向他的话语轻柔无比。
“……不管你多么渴望,殿下从来没有爱过你……连这件事,都要怪在我头上吗?”
像被一根长针直扎进胸腔,飞星体内贮藏的感情全部爆发了。
“殿下本来要跟我跳舞……”剧痛在胸中翻搅,分不清是魔法造成的伤还是美梦破碎的痛,“我们本来会多快乐,马上就要成真了……偏偏就是你……就是你又来碍事!永远都是你……小时候也是,现在也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你……!!啊啊……没有你就好了……去死吧,给我死!只有你,我死也不会原谅!”他赤手空拳扑向魔族人,却只扑进一丛漆黑的虚无,重心失衡跌扑在地。
身侧,魔族人从无限的阴影中重现身形,打量着他,一脸始料未及。
“伯爵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说,您早就察觉我在阻止您接近殿下,可竟然从来没有反思过其中的理由吗?”叹息声中,他摘下眼镜擦拭干净,仔细折好,放进口袋,“好吧,那便容我僭越,姑且像指教殿下一样,向您奉上答案——”
他掀起眼帘。
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眼睛就像群星之间的真空,冰冷无光。
“——您这个人……实在是不行啊!”
难得昂扬的嗓音如有质量,一字字掷向地面:“……既脆弱,又愚蠢,眼高于顶,毫无自知之明……究竟是什么给了您配得上殿下的错觉?不要说殿下,就算是与她后来的男人相比,您又有哪里比得上了?实力吗?才学吗?胆识吗?长相吗?……哦,失礼了,最后这项倒还是您略胜一筹……不过,”魔族人森然微笑,“伯爵大人,请您指点指点我:像您这样一无是处的人,我究竟为什么要允许您接近……我最最珍视的小公主呢?”
在他说这一番话时,飞星无数次爬起身,一边嘶吼怒骂,一边挥出毫无章法的猛攻。可没有了法杖,那些流窜的气流连乌留骸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只有魔力在空耗。终于,他又栽倒了,不知道第几次了,从四肢到毛孔都完全虚脱,而面前暗影凝聚,魔族人再次显出了身形。
漆黑的长斗篷垂向地面,一丝不乱。斗篷下的手——那双曾经为公主整理衣袍,陪她读书下棋,挽起她走向舞池,离她最近又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自始至终,连抬都不曾抬起过一下。
是啊……可不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飞星气喘吁吁,躺在地上,咳出来的全是血丝。
正如乌留骸所说,他是一个用酒精和懈怠毁掉了天分的愚者,而他的对手,是魔法帝国的宰相,帝国最强大的暗系魔法师。
不过,他心中并没有任何恐惧。
对这个从底层爬上帝国官僚顶点的男人,他只有无尽的轻蔑和怒火。
“还在装腔作势……”目光连聚焦都困难,可他仍狠狠瞪着乌留骸,“明明自己都说出口了……你只是害怕她爱我……”
乌留骸一愣之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惊呆了一样。
“……只有您的想象力,世间谁也比不上。”
“不止是我……所有人你都害怕。你害怕殿下长大了,看到除你以外的世界就离你而去,所以才对她说出那一番混账话……!哈哈哈哈……嘴上说着‘您拥有的世界远比那广阔’,其实只想把她拘束在身边;嘴上说‘爱情只是聊以**的幻想’,可对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都嫉妒到眼睛发绿的疯子,不就是你吗……?!哈哈、哈哈哈……”
连笑声都混着咳嗽与血丝,可飞星仍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魔族人破口大骂。
“魔鬼!看看你的报应吧!实力?才学?胆识?这些算什么,世上多的是!这些年你是不是快要怕死了?你说她对男性一无所知,她就去了解男人给你看,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啊?该不会还要装得很高兴吧?哈哈哈……堂堂帝国宰相,该不会连‘一无是处’的本爵爷都羡慕不已吧?起码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她!至于你——”
无风而飘扬的金发下,青筋暴突。
“——就只是个一步也不敢靠近她的懦、夫。”
冷空气贴着黑石板路流动。
路中间,乌留骸久久未发一语,斗篷边沿流淌着无边夜色。
飞星说前几句话时,他脸上还有几分阴霾,可到了后面,一切都消失了。不止恼火之色。微笑、轻视、惊诧……全部。
“……您并没有说出一句我不知道的话,伯爵大人。”他说。
那态度多少令飞星感到意外。他满心想要狠狠刺痛这家伙来着。
不等他回神,乌留骸看定了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魔族人露出这样的眼神。
“伯爵大人,您知道在一个不幸的国家里,君主最不需要的是什么吗?”无需回答,他自己说了下去。
“——‘幸福’。就是它。
“幸福的人会活在安逸的小天地里,幸福的君主看不到王座下的黑暗。所以,您没有说错,我夺走了殿下的‘幸福’,即使那也是我所能想象的……我唯一的幸福。”
他的声音很淡薄,可最后那句话,就相当于亲口承认了他对苍夜公主真正的感情。飞星深吸一口气,感觉连刚进入肺里的冷空气都在燃烧。
“……你……还好意思说——!”他猛扑过去。
乌留骸叹一口气,甚至懒得发动魔法,侧身避开,自言自语:“……无可救药了吗?”
话音未落,他神色变了。
暗云骤然聚拢,一裹住他就急速坍缩,犹如黑洞。黑洞尚未彻底消失,四周空气如遭利刃切割,“哗啦”碎成数百片,碎片边缘隐约可见银色的裂缝——那疾斩空气的风,竟像是连“空间”都切了开来。
一霎寂静。
千百道裂缝中,风压暴涨,将魔力所及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
数十米外,长街中央,黑洞一闪重现,扩散成稀薄的暗云,融入夜色。
啪嗒。粘稠的血珠坠落在地。
啪嗒啪嗒……
“……哎呀,这可真是……”感叹声中,乌留骸走了出来,身后留下一串斑驳血痕,黑斗篷曳向地面,上面多出了好几道锋利的破口。刚才那一击与之前不同,凶猛而洗练。那位虚弱的伯爵大人竟还能爆发出这样的一击,多少超出了他的料想。
不过,这大概也就到头了。
“凭什么……”夜色对面,咬牙切齿的吼声再次炸响,“凭什么……乌留骸!你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吵得他头都开始疼了。都不用再往下听,他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凭什么那样对待殿下?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凭什么坐拥鸿堡伯爵大人梦想的一切却弃之如敝履?凭什么偏偏是他……占据了殿下的心。
每一个问题,他每天都要自问一千遍。
——“我”……凭什么?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伯爵大人,我看不如……”提议结束这场闹剧的话刚开个头就被打断了。
“殿下她可是到现在都………………”漫长的停顿充满不甘,随后,振声怒吼震荡夜色,“她明明到现在都爱着你啊……!”
“……”
冰冷无光的黑眼珠微微摇动,今夜第一次。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夜色晦暗,掩去了他眼里如常人一般的痛楚,轻声自语也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
“那是因为她对‘我’……也还一无所知。”
话音未落,寒风卷过长街,吹过风与空刚刚爆破之处。烟尘间,魔力悄然膨胀。
“……?!”
青光闪烁。
澎湃魔力撒向大空,扯出无数淡青色的流光,细到极点,明灭交织,像一道道、千万道笔直的弦,将浩渺夜幕网罗其中。
而那张青色巨网最中心,所有弦丝交汇处——
“所以我才说……”苍白昳丽的青年伸出手,滚落在远处的法杖被无形的弦扯动,回到了他手中。顿时,巨网明亮地一闪,随即变暗,仿佛消失了一般。
可乌留骸感觉得到。
游走于寂夜底下,潜伏在呼吸间隙——无处不在,笼覆夜空的悠久长风。
青年的金发急遽翻飞风中,青色眼珠炽热已极,犹如在急坠的高热中熊熊燃烧的彗星,面孔因咆哮而扭曲。
“……只有你……乌留骸……就只有你,我死也不原谅!!”
喀嚓,大空碎裂如镜,裂痕向乌留骸急速包围。
绝不是蛮力乱挥。蕴藏在那道魔法中的精妙变化,即使他一个风系魔法的外行也看得出。
“……”
一度消散的阴云再度笼上了他的脸。
从一开始,他究竟是为什么这么讨厌这小子来着?
愚蠢、自大、浮夸,总用那种眼神看着苍夜,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丝毫不知感恩……这些大概都是原因。
但现在,迎着撼天碾来的风压,他看清了最核心的理由。
“……也好。”
哗,染血的黑斗篷落向地面。他迈步走向前。
暗云涌动,渗出、飘出、溢出、流出、滑出每一缕光线的背面,随他的步履而波涌翻腾,直扑夜空。光之窠巢,即为暗之所在。
那双手——离公主最近又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虚握起来向上滑,掌心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法杖。极长,漆黑无光,一如他的眼珠。
“就当是我奉上的些许敬意好了……”
对三百年前神昼大帝的飞将军,帝国制空权的缔造者——“悠久的青弦”。
她的血,直到今天都还奔涌在魔法帝国的长风中。
……虽然那风中,鼓荡着绝望的爱火,孤注一掷的恨意,玉石俱焚的渴望。
“……如果死了,就感激我吧,伯爵大人。”
伴着安魂曲般的轻声细语,暗之主宰者扬起脸,在无边黑云间露出了残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