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可自己死了。
……啊,这念头,到底是第几次了?
这么一看,他的命还真是很硬。不管怎么糟蹋,多少次做出等同于自杀的行径,最终总会清醒过来……虽然说,他现在的状态也很难称之为清醒。
但是,还活着——至少这件事逐渐明晰起来。
意识飘到这里,他便也明白了自己冲向乌留骸的真正理由。
这片夜幕……他满心以为,它会成为自己的坟墓。
如此一来便不必再思考了。
——然后呢?
——完美的一夜,之后呢?
——即使他爱的人真的与他相拥起舞,一切结束后呢?
她将披上华美的婚服,与某个人许下一生的誓言,成为那个人的妻子,前往他再也无法触碰之处。
……原来,答案他一直都知道。
沙……
灰砾烟尘滚过地面。吹动它们的是激战后的寒风,还是他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嗤笑?比起笑声,那更像是破碎的吐息,疼痛的抽搐。身体内外的重创都阴恻恻地痛,整个人像被打散成了亿万粒子又随便拼回原状。而以这种结局收场的风与暗的战斗,也根本不能算是“激战”。
单方面的凌虐。这才是准确的描述。
……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此无能的他,却遇见了那名以“神”为名的少女。
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遇见了她,憧憬她,思念她,恋慕她,渴望她,亲吻她,追随她,仰望她,在那道光辉的台阶下朝她伸出了手……最终,只抓得住她离去时的一缕残风。
在那道台阶下,他窥见了一生想望的金色大门缓缓打开的模样。门扇真的开了,背后却是无尽的黑暗与虚无。
一切回忆,皆是妄念。
她再也不会属于他。
砾石又与地面擦出了声音。痛。他只是一张皮肉,除此什么都不剩了。可是,痛仍是痛。
仇人、对手、假想敌……怎么称呼都好,那个魔族人早就离开了,只剩他倒在这片废墟里。夜色如同拥有重量,折磨他每一寸无形的伤口……还是说,并没有伤口?他只是被粉碎了,如此完好,却如此破碎,虚无的痛楚掏空了他。十六岁的夜晚,月光粼粼的湖畔,他的空洞在她赐下的温暖中消融,他从此活在了她苍银色的目光中。可此刻笼罩他的只有暗夜,空无一物,永无尽头。
起风了。
那风声过分静谧,他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风中没有沙石滚动的声音,只有魔力寂然漂浮。
石块、石子、砂砾、灰尘……在他斑驳的余光中浮上半空,飞回原本的所在,修补墙壁,填平路面,立起断折的街钟。街景逐渐恢复原状,而魔力仍在流动。
某种夺目的颜色飘拂在他脸庞边。
夺目的——纯白。
“……!”
颤栗由内而外地吞噬了他,激起一阵更剧烈的痛,火辣辣的,拱着他的灵魂燃烧。它竟还在那里,他几乎恍惚了。
“……在的。像燃烧在虚无中的火焰,绝望却不灭的灵魂,我看得到。”
苍夜公主的声音就在身畔,如同洞悉了他的内心,像雪一样宁静地飘落……这真的不是梦吗?
然而,纯白王袍就飘在身旁。在那白袍下,连他的心灵都成了透明的雪片,他也在痛楚与恍惚中明白了——是她。是她的精神系魔法。她竟然突破了。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那份突破的觉悟背后,放弃的是……“幸福”吗?
她已经在这里注视了他多久?
内脏也痉挛起来,熊熊如焚,原本以为早已消失的身体部件逐一回归。
就在这焦灼不安的状态中,他听到了她如雪的轻声。
“……为什么不满足呢?”
……
“最想要的东西,不是已经得到过了吗?差不多也该满足了吧?”
最想要的东西……
冷杉的气息溢出灵魂,嗅觉也回来了。他闻到了夜色下的老玫瑰香,来自她繁花盛开的花园,或者皇室特供的洁发剂。直到今天,他仍不知道答案。
但是,该满足了……吗?
他拥她入怀,抚摸她发间的香气,亲吻她胸前的月光。他是那么的幸福。她是那么美。他是那么爱她。他爱上了天上的明月,明月便落进了他怀抱。梦一样的夜晚。可以了,该满足了。他拥有了爱,拥有过她。命运对他青眼有加。满足吧,庆贺自己的幸运,让最美的回忆贴上“最美”的标签——
……
……
……那是完完全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每一个思念她的昼夜,他连心脏都要被掏空了。满足的一刻,一定就与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何况他已经知道了。
就连死亡——也不是他能够奢望的东西。
风声鼓噪起来。
黑石板路幽暗如水,水中白影飘荡。
“……原来你是这么贪心的人。”
那嗓音终于响起时,也如同从水里传来,没有形影,只有重量,逆着风坠入他心中。“能把一条道走到底的人,我并不讨厌。不过——”
她语气中,一丝几乎疑为幻觉的温度也消失了。
“——你的这条道路尽头,恐怕并没有什么‘幸福’。”
风裹着余音吹过他的皮肤,这么冷,渐渐激活他的触觉,忽一下他反应过来——她离开了。
顿时,他像被抛掷在了深水里,从脏腑到发肤都在恐惧中失温。他竭力伸展手指,想追上她远去的背影,嘴唇、声带无声地震颤。不要走,别抛下我,别又一次……抛下我。留下吧,求你了,留在我身边,让我成为你的东西,求求你……
我的……苍夜殿下!
然而,任他再怎么恳求、呐喊,风只是越来越冷。哪里还有她的痕迹呢?她的温度,她的香气,她如雪的嗓音……都只是他濒临错乱的幻觉。他是一个人倒在寒夜中,渴望着她就在身畔的世界。
恐惧、渴望慢慢下沉,沉向他身体中无边的空洞。和着那麻木的陷落声,他翻身仰躺,任由弥天大夜碾向自己。
夜色高悬空中,静澈如水。
他不仅翻过了身,而且没有疼痛。
“……”
指尖颤抖着,渐握成拳。他迎着夜空抬起手臂。
一星微光漂浮向他,渗进他的手。那光细微如无物,一定睛便看不到,可一旦他意识到了,眼角余光便渐渐浮显出截然不同的光景——星星点点,无处不在。光包围着他,犹如一片浩渺星海,抚平暗系魔法造成的创痛。
那是最高明的治愈魔法,出自神……不,以“神”为名的魔法师之手。
他张开手指,又握紧,慢慢垂下手臂。星海如被激荡的灰尘般飘飞,漫天遍地,翻腾、旋转,随着风明灭,顺着重力流淌。他已经很久不曾见到这么美的景色了。
绝景向他沉降,一点点填平从小伴随他的空洞。茫然眺望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离开令人窒息的家族,来到帝都,见到了那名银白色的少女。她对他微笑时,他结锈的心锁掉落在地,随之涌来的空气,是那么的自由。
长风高远,星云璀璨。
若这片星海也是幻觉……若他的妄念已经狂乱到了如此的地步,那就怀抱着它走向尽头吧。而若这并非幻觉——
他便得到了答案。
究竟为什么……他会与以“神”为名的少女相遇。
无限宫六座主宫之一,青弦宫,苍夜公主正在与大臣们会面议事。
这位殿下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再加上近来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帝都暗流涌动,群臣望向她的目光自然更多了几分敬畏。每次发言,总不免要窥探王座之上的神色,生怕说错了话惹得殿下不快。
公主已经很久未发一语。
日头初升,议事也才刚开始,公主的气场便如此阴沉,实在罕见。一些自诩灵光的大臣不由暗中对视,用眼神彼此提示:肯定跟昨晚的事有关。
风与暗的激战已经满城皆知。
宰相的不在场正好印证了猜测。
公主的沉默则俨然就是在明示结论。
就连宫殿的名字都显得不合时宜。今天的朝会实在应该换一个地方的。
……但刻意换地方是不是也太……?
任大臣们交换眼神、斟酌字句,公主只是支颐倚在王座上,望着脚下,面无表情。衔尾蛇的家徽从王座背后垂下,睥睨座下群臣。隔着这样一段距离,她真正的心思永远无人得知。
或许是担忧父亲的身体。
或许是为大臣们活脱脱当他已经是个死人的表现而心寒。
或许真的在分神考虑昨晚的荒唐事件。
又或者,仅仅是为座下这群人畏畏缩缩、无功无过的废话而火冒三丈。
没有人知道。
世界蛇首尾相衔,王座下的路却只有一条,繁华或荒凉,只有她看得到。无论看到了什么,她都会迎面走去,直到尽头。
——只有这一件事,她座下的每一名臣子都早已悟到了。
大臣们平庸的胡话永无止境。终于,公主像是完全推满了怒气槽,抬起头来——
眸光微动。
议事厅对面出现了什么东西,正在向她接近。
很缓慢,也没有任何敌意……毋宁说,是笼罩在一种淡泊的气氛中。与那不寻常的姿态搭配,便透出一股骇人的专注。
只思考身下的路。
只看着道路的尽头。
哪怕世界崩塌,天地倒转,打断了四肢,拔掉了牙齿,爬也会爬到她脚下的那样东西……不。
那一个人。
他的金发与平时一样耀眼,发隙间隐现的是她从小熟悉的昳丽面孔。但是,她同样熟悉的绚丽华服、高傲姿态再也不见了踪影。遑论高傲——
他是四肢着地,像动物一样,字面意义上地,正在爬向她。
不着寸缕。
很快,大臣们也发现了,惊呼与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喧嚷,捂嘴,偷瞥,惊慌,躲避……凡此种种,纷起后又纷落,沉入死寂。
一切都没能在那爬行的人身上激起一丝波澜。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仿佛全世界只有一个目的地一般,他只是很专注。
爬过人群,爬过目光的棘丛。
爬上王座下的台阶。
朝着高踞衔尾蛇下的白银色身影,全心全意地拜伏下去。
风与空为之静止。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宫殿,他脊背上的肌肉起伏着单薄的阴影,脊柱突出,像一条永生的蛇。
他也并非真正地不着寸缕。
他脖子上套着项圈,项圈的皮绳正被他缓缓双手托起,奉至王座下。
阳光里,灰尘粒子轻盈盘旋,宛如白日的星海。
这光景静谧如斯,连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可闻。谁的心脏,不得而知。即使仅仅是知道它仍然存在,仍会跳动,便已能算是一种幸福。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要持续到尽头时——
他听到了一声笑。
脖子骤然一紧,整个人被从项圈扯向前,扯得他重心失衡,摔向王座,被迫扬起脸。
——咚。
灵魂像拥有了实体,重重撞上胸腔。
视野被项圈钳制,一丝也动弹不得。视野中盈满了光辉。王座高耸,白袍如雪。
苍银色的眼珠俯视着他。
“……我警告过你了。”她轻声说。
说话时,她仍紧盯着他,逆着阳光,像盯上了猎物的蛇,饥渴而残酷。
抓在手中的皮绳就与那目光一样,绝不会再松开。
这一瞬,多年的焦渴、狂躁与错乱如潮水般退却,他的心得到了平静。
……就是那样的目光。
贪婪的他,虚妄的他,在身体中孕育无底空洞的他,若还能得到任何一丝满足,一定……正是在那道目光下。
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靴尖。
满怀狂喜。
一秉虔诚。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