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夜公主结婚后不久就加冕登基，成为了魔法帝国的皇帝。
像天下每一个忠贞于配偶的人一样，她与从前的情人划清了关系。曾在那场“极为特殊的舞会”上与她跳第一支舞的宰相也仍然是宰相，君臣界线俨然，与从前毫无二致。
帝都的人们时常在各种场合见到皇帝与她的丈夫。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绅士，他们看上去很和睦，很幸福。
乍一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童话结局。
然而，民间总有一种说法流传：在神圣的皇室婚姻之外，陛下其实还有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为陛下抛弃了一切的人。曾敞开在他面前的千万条光辉熠熠的道路，他视若无物，只踏上为她而生的唯一一条，欣然迎向尽头。
至于他的名字……
每个人都觉得就在嘴边，马上就要想起来了，理所当然，似乎只能是那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人真能回想起来。
他的姓名和存在就像海里的一片水，光里的一道白，谁都知道就在那里，但谁也辨认不了，谁也撷取不出，只能任其遨游在集体的精神之海中——
无比自由。
城里那些奇怪的流言，飞星并没有太在意。
被逐出家族、剥夺爵位，成为家族树上永远消失的名字，他更没有放在心上。
虽然来到这世界不过二十余年，可他已经经历了世间一切荣华颠倒。无限之水滔滔奔腾，直到今天终于涌进了大海。
现在，他隐居在帝都郊外，末枯山深处的一栋老宅中。房子很大，花园没有围栏，万紫千红的玫瑰便顺着缓坡流淌，直蔓向草地彼端。湖水从那里升起，旷阔幽深，一眼望不到边际。
若是从前的他，纵使面对这样的风景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现在他由衷觉得那景色很美，时常能立在山风里，一动不动地眺望一整夜。
至此，他终于认识了风。
陛下时常对他说，就算去城里逛逛也没关系，一切都处理好了。她知道他从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大概是担心他无聊吧。可他怎么会无聊呢？她最爱的玫瑰叫庞巴度，她最不擅长的是火系魔法，白兰地喝到第四杯她的眼睛就会越来越亮，她的肚脐最是不胜亲吻，她心中还埋藏着为他着想的温柔……每当她到来，曾以为再没有机会了解的桩桩件件便像那晚的星尘一样融化进他的心，不留一丝余隙。
她不在的时候，他就站在湖边吹风，或者读书。这一本本的有什么好看，他以前实在是不懂，其实现在也没有很懂。只是他发现，每当他看上几页，就又能在风里站上许久。站不住了，就回来烤火歇息，顺便再看上几页。有些页数还算有趣，有些实在有够无聊。这时他就打盹，悠远的气流从湖、山、林、星间流进屋子。
忽一个激灵，他醒了。
房屋如旧，软椅如旧，椅子上的他如旧。壁炉里，火焰安静地燃烧，将他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影子如旧。
只是多了一个。
“晚上好，伯爵大人。”
有人坐在他对面说。
那是一道很好听的声音，年轻男人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可他身周连一丝气息也无，那礼貌的问候就像从虚空中传来。
叮铃。
某种细响，像风铃。
飞星慢慢放松了，心里却是老大没劲。
“不用这样叫我。”他揉揉眼睛，抹掉一点眼屎。
“比起他们新封的那位，还是您更有伯爵的样子。”
“就算我还是，你一口一个‘大人’毕恭毕敬，仍然不成体统。你已经是皇室的人了，姬……姬什么来着？”他极不耐烦又极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看到对面人的衣服就皱起眉头。
帝国皇夫就坐在壁炉另一边的椅子里，仍是那一身不像话的衣服，仍然文质彬彬，优雅之极，飞星露骨讨嫌的发言反而让他笑起来，很满意似的。
“看到您这么讨厌我，我多少放心了些。”
“世人吹捧的神医，连自己脑子里的病都治不好吗？”
“您对我的嫌恶，正证明了您对陛下的爱。我想得到的就是这份证明。”
“……”
见飞星沉下了脸，皇夫微微一笑：“伯爵大人，您可知道陛下为什么会选择我？”
乍一听，这话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兼挑衅。可他语气中存在某种东西，令飞星没有马上接话。
“理由虽然很多，但她还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有你可以接纳阿星。’”叮铃，柳叶刀形的不祥耳坠在他右耳下摇荡，“陛下是为了您才选择的我……您这么理解也无妨哦。”
湖风吹动窗玻璃。飞星闭上眼睛，窗外逐渐平静。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猜您也许想要知道。”
“我跟你不熟，别乱猜。”
“呵呵……您这些可爱的地方和陛下还真是颇为相似。我似乎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对您另眼相看了。”
飞星一阵不快。可爱……形容他固然恶心，可形容陛下，出自身为皇夫的这个男人之口，更是让他五内如焚。他一按扶手，打算起身走人了。
“别误会。陛下什么也没说错，我求诸她的，从来都不是‘唯一的爱’。”皇夫又开口了，“只要她遵守约定，将那件最重要的东西留给我，其他的事我全都不介意……原本，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她就在我身边。看着她的睡脸，我突然就很想……杀了您。
“我说，伯爵大人——”
啪，壁炉里松木爆响，皇夫半边金瞳里火焰蹿动。
“——就当是为了陛下，能请您死在这里吗？”
房屋内外声息静止。
火苗笔直地燃烧。花园角落，正爬过蛛网的蜘蛛猛一停。
慢慢地，飞星坐回原处，砸了咂嘴。
空气恢复流动，蜘蛛又织起了网。
一个两个都这么爱装腔作势，飞星实在是参详不透。这是她的偏好吗？就是喜欢这样的类型吗？他是不是也应该学一学。
“我不死。”还是算了，“你最好也别想我死。”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会先死。”
“我就是喜欢您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地不地的我确实不懂，但‘天’有多高，我姑且还是了解一二。”落地窗外，湖光辽阔，“你最好也能心里有数。”
湖与山之间，风平浪静。湖中有鱼，草里有虫，梢头有鸟，林间有鹿。万物生灵都在各自的巢中生息。
在悠久的长风中。
那风就吹拂在昔日伯爵青色的眼睛里，吹动他身后长桌上数不尽的纸卷书页，也微微地，像一缕轻柔的呼吸，吹动了皇夫的发梢。
“可真是个壮观的陷阱啊……”他感慨，“您在等我吗？”
“少抬举自己。”
“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不需要我的保护，但我至少该保护好她的所有物。”
炉火毕剥，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时明时暗。
一抹古怪的笑容掠过皇夫嘴角，如同蹦出壁炉的火星，眨眼就消失了。
“……那我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证明’。”他轻声说。
“有病就多看几个医生，不丢人。”
“您还不知道陛下面对的是什么。万一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种可能性……您已经证明它并不存在。”皇夫站起来，整理外套，“今晚打扰您了。愿我们再不必见面，伯爵大人。”他上前伸出手。
飞星的手放在扶手上，纹丝不动。
一声轻笑。叮铃。
墙上的影子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又过了很久，直到远山恬寂，崖岸静默，他又感知到了大地缝隙的风，他才慢慢站起来，走向落地窗。
月亮升起来了，在湖面照出一道银白色的粼光，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那路的途中与尽头会是什么，此刻他没有任何窥探的办法，但迷茫早已不复存在。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会与神相遇，便是为了匍匐在她脚下。
穷此一生。
他推窗而出，走下缓坡。宛如与他的足迹呼应，淡青色的流光淌过天幕，照出一张无垠的青弦巨网，网住了他，却也网罗天地。
流光隐没处，又是月色如水。
他把斗篷扔到风里，迎向弥天大夜。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