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从车上下来时,天上还有稀稀郎朗的星,薄如轻纱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穿梭在明暗交界、蓝紫相间的深空里。借着湖面奶白的月光,我从后备箱里翻出早早准备好的酒米和螺蛳,以及一蛇皮袋的玉米。
在千岛湖这样的大水面作钓,打重窝是必要的。我揭开那一大盆酒米上的保鲜膜,顿时整个人便被醇香辛热的气味所笼罩。这些是大米、小麦、豆饼、高粱、玉米等多种谷物发酵的产物与河蚌、螺肉、红虫、河虾等各类动物组织交织凝聚成的结晶,它们在水底的气味能顺着水流一路飘过几百米,细小的谷物颗粒则能被水下的漩涡带到窝子的四周,吸引更多周边的大鱼。我顺着一个方向搅拌这些窝料,觉得自己的手臂都仿佛入了味。
一旁的星云天空皱了皱眉,她之前没闻过这样的窝料,不过她并不抗拒,主动蹲下来帮我砸螺蛳。
“哐——铛——铛——”星云天空卖力地拿砖块拍打着大个的脆螺,把它们连壳带肉砸个通透,唯有如此才能让螺肉的味道在水中充分发散开来。
整个过程,我俩一言不发,四周安静地只剩秋夜的虫鸣与“哐——哐——”不绝的敲击声。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这使我们专注,也使我们对这片宁静的深水投以无限的遐想……
大青、大草、大鲤……这些温顺的巨人就栖息在十多米深的水底。这些硕大的推土机用它们朝下生长的、橡胶一样柔韧的嘴拱起水底的泥沙,寻找着埋藏在河底的蠕虫和虾蟹,把它们吸入口中,随后用咽喉处坚硬的牙齿把它们碾碎,留下一片片被激起的泥沙。
我拖着一盆窝料来到湖边的标点——这是我朋友推荐给我的,上次就是在这里,他钓到了一条四十多斤的大鱼。
可种种迹象表明,深水中还有比这大得多的家伙在缓慢地游弋着。曾经有人钓到过八十多公斤的青鱼,而在湖泊的中心,曾有人拖网捕捞到一百多公斤的鱼,这些传奇大鱼的故事在我脑海中萦绕着,让我痴迷,让我期待与害怕——我能对付得了这么大的鱼吗?
打完窝料,我的整条大臂都沉得发麻。定点投掷这些窝料可比甩竿子要费力得多。我花了点时间在岸边的浅水中搭建好钓台,为了能和星云天空互相照应,同时提高我们中鱼的概率,我在钓台旁改装了一大块钛合金支架的金属板,足以支撑星云天空再加上五十多公斤的物体。随后,我喊来沉浸式砸螺蛳的星云天空,让她帮我往窝子里打几十斤螺蛳。
一切准备就绪,我也不急忙开竿。毕竟在如此大的水面,想要发窝至少得等一两个小时,我看了看时间,心想不如打个早口,看看河里有没有翘嘴或鳜鱼钓钓。
“托雷纳这是?”
“你也去我后备箱那一根远投的竿子,换上浮水铅笔或VIB之类的,我们等发窝时先试试能不能钓翘嘴。”
“翘嘴长什么样子?”星云天空虽然不知道翘嘴是什么鱼,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我说的钓具。
“长的像把长刀,雪白发亮的,嘴巴是个地包天,上层鱼。”我回应着,低头绑我的前导。
翘嘴是凶猛的食肉鱼,也是积极的捕食者。在清晨和傍晚,它们有时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水面上,驱赶着一群惊慌失措的餐条。它们会绕着鱼群打转,随后突然爆发,加速冲进鱼群中,张大嘴形成巨大的真空,把餐条向下吸入它们没有牙齿的口中。时不时地,它们会狂躁地冲出水面,它们闭嘴时撞击水面,发出“砰——砰”的炸水声——这是路亚人最熟悉的讯号,是鱼儿开饭的信号,也预示着大鱼就在眼前。
这些速度型的选手身型较为单薄,因此它们的力量不如同体型的其它肉食鱼,但它们能够长到一米二长,二十多公斤重,这样硕大的体型也足以碾压大多数本土的小心捕食者了。就算是拖一块二十公斤的破布也没那么容易。
为了引起翘嘴的注意,我选择了最经典的红头白身12克VIB,换上我最信任的加强三本钩,在顺风的情况下它曾经投出过七十八米的成绩,足以大范围搜索一个扇区的水面了。
我的竿子是领峰V8的m调直柄竿,竿长两米四;卷线轮是斯泰拉的c3000型,具体的款式我记不清了,老早以前买的轮子了,也算是我一个功勋渔轮了。这是我用的最舒服的远投纺车轮,我打开线杯,食指勾住pe线,双手举过头顶,以右手大臂为轴,左手握住竿尾,手腕熟练地抖动,借着这一股急速旋转的势头,弯曲的大臂瞬间伸直,同时松开食指,“嗖——”的一声,假饵便回旋着飞舞向远方的湖水。
“啪”,我是听不见它落水的声音的,可在看见远处小小的水花时,我总能脑补出它该有的声音。
静候一秒,估计着VIB已经沉入水下一米多深,我压低竿稍匀速收起鱼线,不时小抽一下。我的手上能明显地感受到VIB在水中左右颤抖的震感,“咚咚咚、咚咚咚”,我的竿稍都在微微抖动着。钓翘嘴是和钓鲈鱼截然不同的触感,倘若将鲈钓人比作丛林中神出鬼没随时可能与猎物撞个正着的猎手,那么我们钓翘嘴的就是在大平原上追逐狼群的牧民。
粗略搜索了一圈,没有鱼儿咬口的迹象,我稍稍加深了鱼饵所在的水层,放缓了节奏继续匀速拖动着。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铛!”
奶奶的终于来了!很凶猛的一口,整个竿稍都被它抽动了一下,着实把沉浸在湖水上缥缈的雾气和地平线尽头水天交界处乳白的晨光中的我吓了一跳。尽管做了随时可能上鱼的心理准备,可倘若我当时一个没抓稳,竿子现在肯定已经在水里了!
“滋————”线杯疯狂地哀嚎着,我赶忙拧紧泄力,可纵使我把泄力调到最紧,也丝毫不能抵挡那条鱼向远处俯冲的势头。眼见着鱼竿的末梢被粗暴地蹂躏,一颤一颤抖个不停,我不得已把已经上紧的泄力松开一些。
这一送不要紧,鱼线那头的东西似乎察觉到嘴上的束缚不再那么有力,它更加肆无忌惮地猛冲着,拉得线杯中都冒起了不详的白烟。我就像在拉一艘疾驰的摩托艇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仅能勉强握紧竿身。我尝试着摇动卷线轮的握丸,可在如此强大力道的冲击下,我那一向受宠信任的渔轮也支撑不住,而不过空转几下,连一厘米鱼线都没能收回来。
完了完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带着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一样。我能感觉到我的小腿在颤抖,这不是胆怯,而是极致的兴奋——我确信鱼线那头是一个不该招惹的大家伙!
怎么办?眼看着线杯将要见底,我越发着急,好像除了着急我也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措施——别说我现在的渔具不适合与如此巨物搏斗,哪怕是给我准备完全的重量级钓具,我都不见得有信心把它拉上来。鬼使神差地,我开始大声呼喊星云天空的名字。
我在想什么呢?星云天空或许可以和大鱼抗衡,但绝不是用这套钓具,她除了和我分担不可避免的跑鱼的懊恨,还能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总得向她展示——展示这座深邃的大湖所孕育的伟大生灵。我已经大概能猜出来我中了条什么鱼了。
是它吗?我以前曾经梦想过与它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交锋变得越来越渺茫,可现在,我确信我是在挑战它,挑战我记忆里童年中的那条大鱼——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集市上,两个一米七几的青壮骏女,关着膀子,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地扛着一根碗口粗的竹竿。在街道两侧惊叹不已的人群中,七八岁的我挤在我父亲和姥爷之间,只一眼,便被那条壮丽的大鱼摄了魂:它像市政大楼门口的柱子一样粗,圆筒形的身体呈浅黄色,洁白的腹部上还有丝丝搏斗过后留下的血痕。最叫我震撼的,是它那硕大无朋的头部,毫不夸张地说,有我三四个头大。它的头骨坚不可摧,呈深黑色,眼睛像老鹰一样犀利,纵使它已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那对眼睛仍然彰显着它不容置喙的淡水霸王的威严。那一张老虎钳一样的大嘴不屈地大张着,足以容纳四五个拳头。仅仅是这惊鸿一瞥,它便像有魔力一般地,征服了我——叫我产生了想要与之搏斗的冲动,产生了妄想征服它的心结。
它是整个长江流域毋庸置疑的君王,是食物链顶端的铜头霸主——鱤,那是它的名字。
绝对是它!虽然我从未和它交手过,但我看见过其它钓手与它搏斗的录像。哪怕我还没有准备好,这也足以叫我激动一整天。我不敢妄加估计那条大鱼的体重,但我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告诉我:至少八十斤。
不,不能就这样让它跑掉!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好像已经跟飞速运作的卷线轮一样快了。星云天空一脸疑惑地过来,看见我弓着身子拼命拔回竿子的样子,她顿时整个人打了个颤,三步并两步跑到我旁边。
“中大鱼了?”
“根本拉不动!”
“翘嘴吗?”
“不是……”我紧咬着嘴唇,面露难色。星云天空也不傻,立刻意识到鱼线那头是个庞然大物。
“托雷纳桑!要清杯了!”
“我看得见!”我没想到它的体力是如此充沛:在一口气叼着鱼线跑出五十多米后,它仍然有使不尽的力气一样。我的心跳好快,那一刻,绝望与亢奋同时溢满我的大脑。
我徒劳地扬起竿稍,鱼线那头的东西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感受到它有力的尾巴拍打鱼线发出的“哐,哐,哐”的振动。
‘叮???——’,一声脆响过后,我望着空空如也的线杯,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星云天空目视着紫色的鱼线流向远方。
“托雷纳桑……”
“呃……嗯?”
“那是什么?”
“鱤鱼。”
“什么鱼?”
“鱤,鱼。”我心里一片空白,似乎仍久久地沉溺于与大鱼搏斗的经历中不能自拔。
“这里竟然有……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它们就在这里,在这一方面广阔无垠的湖泊里,做逍遥自在的王。
或许,这座大湖能圆了我儿时的那个渺茫的梦。
“要换线杯吗?”
“不了,星云。窝子打好了吧?我们先去把竿子架起来。”眺望着倒映着一轮红日的湖水,我年轻时那一股狂热的劲头重新涌上心头。
让你再游弋一阵子吧!我们迟早会有一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