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下早晨的喜悦，我们再一次坐在深水的对岸。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里，重新放下新鲜的饵料。
几天来，我们的收获稀稀郎朗，几乎没怎么遇上像样的鱼群。我们钓到的青鱼都是零星出没的，尽管上百斤的大鱼都是独行侠，但是二三十斤的鱼还是很可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我怀疑我的策略有些问题，因为这些钓上来的青鱼，与其说是被窝料引诱过来的，更不如说是检查点随机刷出来的。
所以，在星云天空继续坚守的时候，我重新配比调制了一大盆窝料，加强了秋冬世界腥香的味型，使它能在水中扩散地更远，且更符合这些大鱼在天气转凉时的口味。
“你这闻起来可真不怎么样啊————”星云天空挥了挥手捏住自己的鼻子，“比之前的难闻多了。”
“总得试试，我们的窝子里没什么鱼。”我使劲地搅和这一盆小米、螺蛳、玉米、红薯和各种杂七杂八谷物的混合物，直到我的双手都起了皱，近乎入味。我捧着这一盆又腥又辛的腌臜东西，在湖边走了大概七八十米，在一处向湖心凹陷的黄土洼子上停了脚步。这里一边是湖心陡然直降六七米的深潭，另一边是水草丛生的内流浅滩，从东边流过来富含养分的浅绿色溪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东侧蓝色的静水中。在两股水流的交汇处，在深浅衔接的河底，是大鱼最喜欢埋伏的地方。我觉得这个湾比原先那个还要好，而且更能探到湖心最深的地方，于是便把窝料一勺一勺打到那水色渐变的分界线上，随后把我自己的帐篷和竿子花了两个多小时的功夫搬了过来。由于湖岸圆形的缘故，在这里我能一览无余地看见星云天空几乎所以的动静。
“托雷纳打算背着我一个人去碰碰运气么？”
“不——是帮你在你过去之前先熟悉一下水里的情况，顺便帮你应付完最煎熬的前期等待。”我拍了拍星云天空的肩膀，她随即侧过头压住我的手，“等我那边上鱼了，我喊你过来狂拉。”
“你确定？”星云天空戏谑一笑，“别搞不好你一走我这儿连竿。”
“也说不准，那我就还回来。”
“呵——”星云天空猛一抬手，我吓了一跳，只听见耳边瞬间传来鱼线的哀鸣声，随即我心头一紧。
不过，随着鱼竿前端逐渐放松，一条被勾中腹部的餐条抽搐着浮出水面，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搞这么大动静吓唬我呢？”
“前菜……不要着急啦——”星云天空回头，仰着脸作出厌烦的样子，“都要走了还待我这干嘛？去守你窝子去，别被鱼把竿子拖了。”
“好好好，你记着你怎么跟我说话的哈，回去后给你每天多加二十圈。”
“回去后把你喝高了后的光辉岁月在训练员中经典咏流传。”
“嘿——”这小丫头片子，嘴上倒不饶人，也罢。看她那浮夸的样子，也挺可爱的，既然如此，我便顺从地守我一片天地去咯。
下午天公不作美，从西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支起雨伞，看向湖东侧的岸边，只见灰蒙蒙的树影前飘着一抹红色，雨水洗礼下，星云天空不改脾气，不紧不慢地把那一顶红伞颤悠悠地撑起来。好像是一时半会没找到我钓箱的插口，那抹红色摇晃了许久，在我终于忍不住要过去帮一把时，它总算竖起来了。
“星云天空，你注意保暖，我车钥匙在钓箱里，外套放在后备箱里，钥匙顺时针拧半圈，衣服放在最外面。”我给她发了条语音。
很快便得到回复。
“连杆呢，等会。”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那边手上的动作，姑且认为她在连杆吧。我更有把握她仅仅是懒得走路而已。
细雨给宁静的大湖注入了点点滴滴的活力，远看却不像雨，而是灰白的烟雾，朦朦胧胧笼罩在水面和半山腰的位置。湖心被滴答的雨水掀开仙境般迷幻的面纱，我看见原本隐隐涌动的水波好像被挤压着的香肠撕破了肠衣，哗啦哗啦地激起了奶白的浪花……不仅让人怀疑，真的是细雨那星星点点的绵薄之力，贯穿了长久压抑着的湖水么？烟雨迷蒙中，晚秋的凉意从裤腿闯入，叫我猛一寒战。我远远望向前方，望向那不再平静的湖水，静看斜风是如何让那丝线般拉成长串的雨水鼓动、荡漾。暗流涌动的湖心的能见度越来越低，白茫茫的烟雨阻挡了我的视线，连湖岸星云天空的雨伞都被洗去了浮色，好像要和雨水融为一体一样。
连我的鱼漂都好像要被湖水和烟气吞没了一样，我才发觉，不单单是小雨，水面上已经滋生蔓延起团团棉花一样的白雾，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也就只剩下耳边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了。
索性听起雨来。这场深秋里极不合时宜的小雨，或许能歪打正着地帮上一把。雨滴裹挟着氧气，把那空气中最有生机的一份，慷慨地注入这湖泊。有了富含氧气的活水，也许久不开口的鱼儿能增长点胃口。
“滴答滴答——”听得入迷，便丧失了对时空的把握，这醉人的声音使一切精密的钟表汗颜，我甚至感觉不出我逐渐放缓了补窝的频率，我要——
“啪！——”
几乎是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岔了，然后——
“啪！——啪！——”在绵延的雨声中无比清晰，在微风的呼吸中撕开雾气的一角，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声音、我曾经魂牵梦绕的——
“啪！——”
好像是将一块秤砣砸进水潭，那极具穿透力的沉闷巨响，能在广袤的湖面上传播百米有余的炸水声。无与伦比的力量感，甚至能让我平静钓台支架上的水纹都变得起伏，那个声音的源头，显然不可能是像银刀一样单薄的翘嘴红鲌。它一定是粗犷匀称，能从水面像火箭一样喷射而出的大鱼。
缭绕的雾气中，我张望着湖心那紧张的动静——顶级的深水霸王就像掌控着这座大湖的脉搏，有节律的击水声由远及近地向岸边奔赴，我好像能听见这座湖泊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我的心脏也随之起舞，生理上的兴奋甚至让我的咽喉深处涌起强烈的反胃感。我知道是它是什么，也知道它要干什么。富含氧气的表层水面富集了大量水底蛰伏的小鱼，它肆无忌惮地在三四米宽的鱼群中横冲直撞，俨然成为湖中所有生灵共同的梦魇。
我终于明白，自己原先看见的浪花不是被细雨激起的，而是它的杰作。
不得不说，我拿起鱼竿绑好前导的动作已经成了本能，当我在前导的末端——在八号的弹线末端绑上十五克的浮水铅笔后，我看向湖边，一瞬间，那涌动的水流下，成群结队的餐鱼好像被水雷炸开了一般，拼命地跃出水面，仿佛一条条节日彩带一般，闪着银白色的光辉，绽开成一朵四米多宽的烟花。与此同时，一个黄铜一般，状如牛犊的硕大脑袋从水中伸了出来，一张老虎钳一样的大嘴旁挂着半截被腰斩的餐鱼。它丝毫不惮人类的存在，一个猛子扎下水去，继续享受着它的饕餮盛宴。就连水边的野鸭也被一群一群地惊起，惶恐地扑闪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尖叫声。
我像训练马娘时一样说服自己深呼吸放松下来，随后睁大眼睛捕捉着烟雨中鱼群的动向，预判着它们的走位，随后将假饵恰到好处地抛在它们必经之路的前方。我压低了竿尖，没有丝毫规律可言地抽动竿梢，模仿在攻击中身负重伤的小鱼，希望能引起水下掠食者的注意。那和餐鱼同样银白的假饵侧身浮在水面上，挣扎着拍打着身体，这不详的振动足以激起任何捕食者基因中最野性的嗜血本能，更何况它现在仅凭双眼就能看见这触手可得的猎物，它必然不会错过的。
第一竿，没有咬口。我在把鱼饵拉出鱼群后赶紧收回鱼线，抛出第二竿。
没有咬口，抛出第三竿。
鱼群在恐惧的氛围中爆裂开来，一条又一条求生的餐鱼像银针一样万箭齐发地从水面跳跃起来，可是——
没有咬口。
我加强了抽动鱼饵的幅度，希望能引起它的注意，哪怕是怜悯地瞥上一眼。
没有咬口。湖中的霸王聪明地精准区分开我的鱼饵和餐鱼的区别，它照着鱼群冲去，就在离我的鱼饵仅有几寸的距离猛地扭头，追逐更加灵敏的猎物去了。我的心寒了一半。
我从没有钓过鱤鱼，仅有的一次邂逅还在两天前，那次瞎猫碰死耗子的经历虽然叫我兴奋，却没能让我总结出引诱鱤鱼的技巧。我的鱼饵对它没有丝毫的吸引力。我甚至开始预判鱤鱼的走位，尝试把鱼饵直接丢在它的嘴前，可即便如此，它还是连正眼都不曾看我一眼。
或许，如此近距离的拙劣把戏侮辱了它的智商，它好歹是能看见我怎么把鱼饵抛出去的，但我不想放弃，直到鱼群向湖中心逃逸。
一道高高隆起的水波朝着湖心冲去，我失去了它的方位。
耳边仍然不时传来沉闷的“啪！——啪！——”声响。我把鱼饵投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湖中心，用我认为最仿真的手法操控着，可在徒劳的几竿搜索后，我的心中唯有绝望。
为什么？吃啊，它奶奶的为什么不吃啊？
我打开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搜索钓鱤鱼的控饵手法。此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东方疾驰而来：
“托雷纳桑！中鱼啦！——”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已经迈出去了，顾不上打伞，我蹚着雨在泥泞的湖岸泥潭狂奔了好几十米，差点一个没刹住磕倒在钓箱上。没等站稳脚步，我冒雨昂着头看到星云天空手里两米七的远投竿，立马猜到她是钓到什么了。
“鱤鱼吗？”
“估计是。”星云天空平静了半个多星期的脸上此时此刻终于展露出流光溢彩，她咬着嘴唇，右手带着手套紧握着水滴轮，拇指死死按住线杯；她的左手攥着鱼竿的后半截，好像要把它捏断一般。我知道，经过长久的期待和盼望，星云天空，终于迎来了她人生第一条值得为之一战的巨物了。
“用的什么饵？”
“美夏的银刀，你给我的那个。”
“泄力锁死了吗？”
“早锁了。”星云天空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飞快地抽出左手抹去前额的雨水，就在这一刹那间，鱼竿的前端顿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按压下去，那可是XHL硬度的沙湖拉！加上星云天空超乎常人的臂力，愣是差一点被那条大鱼从她手里把鱼竿拉走——星云天空的右手随着鱼竿猛烈抽动一下，险些让她丧失平衡，我正欲伸手去扶，但我显然也低估了星云天空的反应力，她几乎立刻就站稳了脚跟。
“怎么，托雷纳还担心我掉下去？”她说这话时表情可没那么轻松。看得出来，就算是马娘的体质，也无法在与大鱼最野蛮的角力中维持上风的优势。
“别轻敌，星云！”回想着众多钓友被大鱼切线，断竿，乃至人打窝的遭遇，我仍旧不能平息紧张的情绪，显然，星云天空也一样。不管她看上去多么轻描淡写，她的耳朵早就暴露了她心里的想法了。
急促地抖动一下，是在窃喜吗？是终于碰上对手的满足感么？不论她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以为就鱤鱼而言，完全配得上成为最强大赛马娘的对手，不为别的，就论它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速度。
我敢说，这家伙冲刺的速度，绝不比世界上最伟大的马娘要慢。我曾经见过一条一米多长的鱤鱼径直冲向二十米开外岸边觅食的鸳鸯，远在那可怜的鸟儿反应过来之前，甚至远在我的目光移动速度之上——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甚至都没能听见那濒死鸳鸯的一声悲鸣，只能看见水草边上旋转着的漩涡，以及从漩涡中浮出水面的几根羽毛。我估计它的速度达到了六十公里每小时，这还仅仅只是一条一米多长的鱤鱼的牛刀小试。
想想看，一条一米八长，重达六十公斤的鱤鱼，在为了自己的自由以命相搏时，能爆发出多么恐怖的力量！它的流线型身体天生就是为了极致的速度而打造的，船桨一样的尾巴光是拍击一下，就足够赏我一个重度的脑震荡，倘若被这样一条活体鱼雷撞上，恐怕是要当场驾鹤西去。
而星云天空，此时正在领略着它最野蛮冲刺的速度！
线杯呼啸着，鱼竿的前端甚至都振动起来——那是鱼线和导环飞速撞击时产生的节律性振动。星云天空尝试着用拇指当成手刹去按住线杯，可根本无济于事。她弓起上身，将鱼竿的末端夹在胳膊下，扬起左手把鱼竿往上扥，可我分明看见线头的方向不曾改变，不过是鱼竿的后半段被她硬生生拔了起来而已。星云天空抿着嘴唇，她的双眉曲折起来，好像整个面部都在发力。在空摇卷线轮无果后，她索性后退两步，弯下腰铆足浑身的力气猛然一蹴，她的手背上甚至都爆出了浅浅的青筋，那是在训练时我都不曾见过的。
这招终于奏效了，不知是这一下刺痛了大鱼，还是强迫它改变了方向，卷线轮上飞驰的鱼线终于停了下来，星云天空抓紧这个机会往回摇了两三米鱼线，可没等她喘过气来，便被大鱼向湖边拖拽了两步。随后，竿头好像被弹弓击中了一般剧烈地上下抽搐了两下，线杯便重新嘶吼起来。
“还有几米线？”
“三十米。”
“什么鬼？你一共几米线？”
“一共就八十米，谁想到会钓到它？”星云天空头一次不耐烦地喊道，“没办法了！要和它硬拔了！”
一般情况下，在面对上了四十公斤的鱤鱼时，我们需要留足一百五十米的鱼线供它冲刺。专业的钓手在一开始不会选择直接与大鱤鱼硬碰硬地角力，而是等它冲刺完体力耗尽了才一点一点地拉回来，可现实不容许星云天空再这样放纵它冲下去了！
“托雷纳！站到我左边来，我侧过来拉住它！”星云天空咬咬牙，“我要和它拔河了，你别被竿子蹦到。”
她已然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一想到可能被蹦一脸的玻璃纤维和碳纤维，我赶紧跑到了星云天空的左手边。见我过去，星云天空右脚往后一撑，右手大臂紧紧夹住鱼竿，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在鱼竿上，拽住竿身，像拔一头疯牛一样，不顾鱼竿的硬度，“哗啦”就是一下，直拽地鱼竿上的雨水都被剥离开来，卷线轮中喷薄出一阵浓密的水雾。所幸鱼竿没有断裂，她简直不是在用手拔，而是用浑身的力气在推那根鱼竿，我看得出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迸发着能量。
不愧是出道战就拉出大差的赛马娘！星云天空喘着粗气，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被薄雾笼罩的湖心。雨水越下越大，星云天空好胜的斗志也愈发高涨，我在她雄鹰般炙热的双眼中读到了不同于赛道上的竞争心，那是渴望，是野心，是对自然力量的征服！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欧内斯特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不同的是，星云天空更加年轻，也更为强大。
长久的耐力练习终于起到了效果。在大鱼狂躁地冲出二十米鱼线后，星云天空死死地握住线杯中最后的十几米鱼线。线杯已经见底了，可星云天空不愿意放弃，她已经跟大鱼搏斗了三十多分钟，可丝毫不减她表露出半分疲惫！
“它在摆头。”星云天空挤着舌头说，“咚咚咚的，它现在游两下就要甩一次头，它已经冲不动了。”
是的，星云天空已经弓起了鱼竿，可时不时地，竿头总会突然下沉一下，随后又被她以毋庸置疑的力量缓缓拉起。
“不要不要不要！怎么回事？它潜下去了……不好，它在上浮，它要跳了，要跳了！”星云天空口中大喊着，我们俩已经顾不上任何的体面，我同样对着近在咫尺的星云天空呼喊着：“快压低竿稍，把线绷直！”
“哗——”远处的湖心传来清脆的水花声，穿透迷蒙的雾气和清凉的雨水。星云天空尽管仍紧紧搂住鱼竿，仍挡不住大鱼歇斯底里的纵深一跃，再一次地，星云天空差一点没能抓住鱼竿的后头。此时她再也压抑不住自我了，大喊着：“回来！回来！回来！不要，别往哪里游，你给我回来啊！——”我望向竿稍的方向，发现大鱼已经偏离了湖心的方向，朝着东侧倾斜着游了好几十米。
“回来啊！——”星云天空带着哭腔喊道。倘若再给她五十米鱼线或更结识的鼓轮，她也不见得如此绝望。明明自己在力量的较量上已经渐渐处于上风，可最大泄力的上限将她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清杯在即，必须立刻想出办法！
星云天空已经将竿尾顶在腹部，双手死死抱住竿身，那是深海拖板钓的姿势了，可依旧无法阻挡大鱼拉着仅剩的鱼线缓缓向前。它似乎已经游不动了，可每当我们以为它已经筋疲力尽时，那条大鱼又总是爆发出惊人的毅力，拖着疲惫的身子势不可挡地前进着。千岛湖的帝王不允许它向任何人屈服，无论是成熟的钓客还是最强大的马娘，在它的眼中，不过是回合多少的问题。可今天，不可一世的它竟然遇到了胆敢角力的对手，它已经不知道从星云天空的手掌中掰开夺走了多少米鱼线了，它已然胜利在望了。
竿尖传来急促的抽搐，星云天空的尾巴不安地甩动着，她紧绷的大腿和手臂都像是被拉伸到极限的弹簧，极度的兴奋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不想失去这条鱼，她很想战胜它，她把这种胜负欲写在了脸上。她甚至顶着大鱼前进的步伐将竿头高高扬起，那是我们绝对做不到的动作，可即便如此，在遥远的距离面前，这一点小小的高度是如此微不足道！
“哈—嘶——哈……”星云天空喘着气，面色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望着大鱼所在的方向，脑海中盘算着所有可能的结局。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速度，是的，我所没有的，星云天空引以为傲的速度，能与大鱼抗衡的速度。
“星云天空——”
“什么事？”
“东边的岸上没有树和石头。”
“你说什么胡话呢？”
“跑！”
听罢，星云天空如梦初醒地扭过头，双眼快速地扫过湖岸的沙地。随后，她给了我一个委以重任的眼神，便从钓台上一跃而下——
“噗——”地上的泥巴已经被雨水浸湿，多亏了岸边附生的杂草，她没有滑倒，可依然被溅了一裤腿的泥水。星云天空从藤草和泥巴中用力抽出双脚，头也不回地向东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我随手抄起钓箱旁固定的加长控鱼器，一转头，星云天空早已不见了踪影，我连忙大喊道：“星云！保持鱼线紧绷！千万别跑过头了！要是鱼线松下来就完了！”
我担心急切的星云天空一股脑跑到大鱼前面去，如果鱼线处于不收力的状态，那么它一个甩头就能挣脱鱼钩。我更担心在漫天的大雾和雨水中，星云天空看不清脚下的道路一不小心跌倒在什么地方——以她们的速度，如果被一根狗尾草或石头绊倒，加上她现在手中紧握着鱼竿，重心更加靠前，搞不好会酿成大祸，我也不管湿透的鞋子和裤子，朝东边跑去。
不知道踩了多少个水坑，踉跄了多少下后，大雨中，我隐约听见前方星云天空的声音——
“呵啊啊啊啊啊！——”
我连忙喊道：“没事吧星云？”
“我没事！鱼还在！还在！快来帮忙！”风雨中，星云天空的声音更加飘忽不定，我不敢怠慢，估摸着前方的道路，终于看见白雾中星云天空的轮廓。这时回头，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跑过了我之后架起的钓台。我折回钓台用最快的速度收起还放在水中的鱼线，生怕和星云天空那边搭上，随后从钓箱里翻出手电筒，跑到湖边，向着大鱼的方向照去。虽然大鱼还未出水，但是我们总算看清了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三十米。
星云天空把竿尾加在胯下，半边脸已经涨红，她挺着胸，如同希腊神话里的雕像一般，一点一点地从大鱼那边抢回粗糙的鱼线。鱼竿的前端似乎一直被固定着，任由星云天空拉扯，也如同勾住了河床一般纹丝不动，星云天空活像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和大鱼陷入了持久的拉锯战中。
双方谁都不肯撒手，大鱼虽然已经无法再向前一步，但星云天空也很难从它那里收回多少鱼线。每当她拉回三四十公分的鱼线，大鱼总会再拖走二三十公分。这对星云天空的体力是个巨大的挑战，虽然大鱼早已没有了原先的优势，但方才一阵手脚大乱的跑动已经打乱了星云天空呼吸的节奏，她仍需要时间来调整，可大鱼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又在……要线了——”星云天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呼喊到。大鱼措手不及地冲刺让鱼竿都仿佛有了生命，“咚——咚——咚——”竿头传来大鱼猛烈挣扎产生的震动，就像脉搏一样，展示着它仍然旺盛的精力。“啪！——”灯光照射处，暗流汹涌的水面上爆出一个硕大的水花，激起一道两米多高的水柱。星云天空如同被巨大的磁铁吸引过去一般，被大鱼再一次朝岸边拉去两步。凶猛的铜头鱤鱼不愧是水面的终极霸主，这枚将尽的导弹好像不需要补给，仿佛整座湖泊就能给它倾注源源不断的力量。
“它不晓得累吗？”星云天空顶着鱼竿痛苦地喊道。
“它已经很累了，没有一开始那么能冲了。”
“下次我一定要换个鼓轮！这轮子的泄力根本不够！”说着，星云天空长呼一口气，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略显狰狞的笑容，“来，我跟你斗！”接着，星云天空猝然转过身体，双手放平做拔河状，拉起鱼竿就往回走。线杯“滋滋滋”的惨叫声根本不能传入她的耳朵，在迈出五六步后，她转回身体急速收回虚线，向前回到原处重复如此的动作。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有魄力使出这样的战术。显然，没有绝对的力气，是根本不可能顶着泄力和大鱼的挣扎往回跑的，哪怕是在河里拉一块等重的木头都不可能实现。
星云天空，她不是省油的灯啊！能进入中央特雷森的赛马娘，怎么可能是会被轻易战胜的对手？我见识过她们那惊为天人、与身型全然不符的恐怖怪力，我坚信，能从这条大鱼手里夺回最后五六米鱼线的她，一定能够战胜千岛湖的霸王！
星云天空现在和那条大鱼一样累，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双手的肌肉也有些痉挛，她一只手紧紧转折鱼竿，另一只手空甩几下，连手指都因为长时间的发力而通红，指甲上都氲出一道道白痕。她揭开上衣的拉链，机械地摇动着摇臂。比压枪更难的，莫过于压住大鱼剧烈的挣扎，她紧咬牙关，连我都能感受出她胳膊的酸痛。可她眼中闪耀的斗志，却丝毫不见消退，这也给予我必胜的信心。
“它松劲了！！”突然，星云天空惊喜地说道。紧接着，久久不见转动的线杯终于松动，星云天空快速地摇回鱼线，声线都饱满起来：“托雷纳！它估计没劲了，你准备下！”
看着十几米开外的鱼线末端在水中兜着圆圈，我激动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大鱼的屈服从来都是慢慢消耗得来的结果，怎么会突然松口呢？不等我继续往下思考，我看见呼啸鱼线向我们劈波斩浪而来。
“星云天空，快收线，保持受力！它不是没力气了，而是朝我们冲过来了！”
“正合我意！”星云天空像摇爆米花机一样摇动着卷线轮，眼见着大鱼向我们俯冲，她猛地压低了竿稍——
“哗啦！————”
水桶大的脑袋从湖中升起，坚硬的头骨撕开厚重的湖面，深不见底的大嘴像好莱坞电影中的怪物一般无声地嘶吼着——很多小鱼和不太小的鱼生前所见的最后景象就是这黑暗的地域；它像蟒蛇一样扭头，仿佛要把胃都从嘴里甩出来；鲜红的鱼鳃像圣诞树一样抖动着，洒落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那巨大的鱼鳍能有我两个巴掌那么长。我估计这个怪物至少有七十公斤重，它激起的水花从岸边五米远的地方溅得我和星云天空浑身都是。星云天空终于看清了这怪兽的惊人尺寸，一瞬间也被惊呆了，直到它落水，才想起继续收线。
“别慌！别急！它还有最后一把劲！千万小心留一点线！”我对星云天空吩咐，她很机灵地稍稍松开一点泄力。
在这最后近身缠斗的关头，也是最激动人心的关头，最需要钓客冷静的判断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不像在原处，这时候，钓竿尖端一点小小的角度变化，传导在鱼的身上都可能激起它歇斯底里的反抗。而紧绷的鱼线在这样大角度的挣扎和撞击下，随时都会有松弛甚至断裂的风险。也就是说，一旦大鱼近身了，就必须随时预判它的走位调整竿尖的角度，必要时要放开线杯让它冲刺。
“星云天空，别慌，别慌！我们有时间，把它溜翻。”话音未落，大鱼一个俯冲，星云天空条件反射地扬起鱼竿，我情急中慌忙大喊：“你他妈不要和它对拉！让它冲让它冲！快松线啊你妈的！”
“松个头啊它再洗个鳃不直接脱了？”星云天空转过头喊道。我厉声大骂：“你这边没虚线让它泄力了，它再他妈往外一冲，你不是断竿就是断线！快松线！”
星云天空嘟着嘴放低了竿头，大鱼终于不再向前猛冲，它似乎还想再跃出水面，用那闪着金光的胴体展示它无与伦比的力和美，可它终于是精疲力竭，浮出水面。我看见它雪白的肚皮朝着天，蒲扇大的尾巴还徒劳地摆动着，好像在这场战斗的最后，它仍然不肯向我们低头一样。星云天空锁死了泄力，把大鱼向岸边拉近，她也气喘吁吁，低着头捂着胸口。
大鱼也喘着粗气，它锅盖大的鳃盖一张一合，滤出大量的湖水，在岸边吹动着漂浮的水草。我尝试着伸手去够它的鱼嘴，可是它太大了，就算我的控鱼器能夹住它的下巴，它稍微一甩头就能挣脱我的双手。我一狠心一咬牙，步入那冰凉的湖水，右手抱住大鱼的身体，用带着手套的左手竭力握紧大鱼的下颚，把它拖向岸边。
星云天空也跳进湖水，那路亚钳取出牢牢打穿上颚的两个三本钩，把假饵连同钳子一股脑丢向湖岸。她气喘喘地笑着，虽然已经笑不出声音了，可喜悦的神色依然从那痛苦的脸庞上不住地浮现。她的耳朵高高地竖起，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星云天空从头到尾打量着她的战利品，尝试着把大鱼拖离水面，可试举了几次都根本举不起来。她活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那是每个钓客在收获大鱼，尤其是如此巨型的河中巨怪时都会表露的天真神色，是最质朴纯粹的喜悦。星云天空掰开鱼嘴，对着大鱼一张一吸的咽喉“喂喂喂”地呼唤，那张大嘴一口就能把她的脑袋给吞掉，她放开鱼嘴，又敲了敲它坚硬的头骨，“乓乓乓”，就像敲在水泥地上一样。大鱼的尾巴有比星云天空的还要长，它的速度比星云天空的还要快，可现在，这完美的捕食者，千岛湖的帝王，终于被来自特雷森的冉冉新星，成功战胜了！
“星云，你抱着它，我来拍张照片。”我上了岸拿出手机，镜头对准了星云天空灿烂的笑容。
“三、二、一——好！”
享受胜利的时刻是短暂的，虽然不是我自己的胜利，但星云天空和我出奇一致地达成了大鱼的处置问题——我们决定把它返归自然。
钓客对大鱼是有情愫的，他们憧憬它，渴望战胜它；就像是江湖上寻得了命中注定的对手一样，英雄之间，也总是惺惺相惜的。在成功挑战大鱼后，钓客并不需要从它身上索取什么纪念——一张照片足矣。
于是，我们放掉了钓到的鱤鱼。富含氧气的湖水流经它的鱼鳃，大鱼重新恢复了活力，缓慢而有力地游向湖心的深处，直到那硕大的黄尾巴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星云，你怎么让它咬钩的？”
“就抖呗——我听见它炸水的声音，就换路亚盘它，它一点征兆没有就咬了。”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新手光环吧。我苦笑一声，自己苦苦追寻了十几年的大鱼，准备好天时地利人和之后，却被星云天空克服种种致命因素，在一个大雨的午后给钓上来了。倘若那条大鱼把鱼饵吞地深一点，把前导线含入口中，那只需要轻轻一口，便能干脆利落地切断六号的碳线。
或许，这也是三女神对她的祝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