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咯!”
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号帮声,硕大无朋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的楼船,起锚,慢悠悠地开始向下游流去。
洛水的水势并不急,楼船上的乘客们都各自到了船上各处,在灯火璀璨的舱室内,寻欢作乐。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脸上,都乐呵呵的。
在一处华珠粹玉,锦绣铺廊的房间里,一位画着小山浓淡峨眉妆,头顶倭髻,花钗玉缀风韵扑面的女子,抱着琵琶,面容忧愁,唱弹起忧伤的旋律。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一段凄婉哀怆的曲调,搭配上婉转凄凉如空谷百灵般的腔音,在场的宾客尽数鸦雀无声,只有曲调在满满堂堂的大堂内,绕梁三方。
曲调与腔音的完美融合,令在场聆听者无不痴迷陶醉,魂授神与。
相传,此曲乃是一位失意失落的书生所著。他一生都无缘修道长生,辗转江南楚地,穷困潦倒,只能出卖色相,求得青楼女子庇护。
他的面貌的确很受女子喜欢,加之其忧郁的气质与横溢的才华,无数婉转深情的词曲,自他而起,传扬地灵四海八郡。
如今的勾栏末巷中,艺女们无不传唱着他的词曲,往往有幸听而落泪者,还会给予她们些许赏赐,填饱她们同样在歌唱的大腹。
不过,这些故事对于此刻在楼船上演奏此曲的花魁而言,只不过是让她在寂寞之时,多了些细碎谈资。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随着最后一句高亢哀凄的长音拖尽,琵琶声在嘈嘈切切的收尾中落毕,一段极致的静谧之后,现场顿时爆发出无比激烈的掌声。
“好!不愧是莲儿!雒阳城中没有你的歌我不来!”
“不知莲儿可否再奏一曲《诉衷情》?若是愿意,我愿赠予莲儿一套琴棋书画,尽是雒阳珍品!”
“再来一曲《浔阳江头》吧,江州最近出了好几个艳名远扬的俊姐儿,咱雒阳的莲儿可不能输给她们哦!”
一时之间,整个大堂中,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请求,无数双或是期待或是觊觎或是赞许或是邪意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
对于这些,她早已司空见惯。
一抹标准的不带任何矫饰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仅是这么一笑,就让在场不少青年心惊如鹿。
至于老宾客们,则是面无表情,只是一些自然的反应,难以抑制。
“各位客官的意思,莲儿心领了,只是今日,莲儿身体不舒坦,不宜多唱了。”
嘈杂的大堂里,因她的声音而变得瞬间空寂,宾客们面面相觑,其中几个知情者,更是诧异无比。
即使是冷场之时,莲儿也维持着作为花魁的本能,娴熟地笑着,不偏不倚端正地抱着琵琶,目光不看向任何一个宾客,只是游离在大堂中四方各地。
她知道,很多宾客对她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在意,哪怕是目光在某个人身上的短暂停留,都会被人解读出她完全没有的意思。
若是因此闹出了不愉快,她难免声名受损。
不过今日,她却做出了如此容易引发误解和猜疑的事情。
放以往,都是顺从宾客的请求,随便选几首曲目,再唱一会儿的。
毕竟,夜还很长,一些贵客们还有心思品曲听音。
若是到了半夜,恐怕这些现在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的客人,就要变成另一副模样了。
只是,她今天真的不能再唱了。
莲儿的视线在场中游离,心中念想的,却是昨日在洛水岸畔的一幅画面。
“今晚月色真美,雒阳的月永远都是这么澄澈如水。”
“呵呵~公子说话的本事,有长进呢~”
洛水河畔,她素妆淡抹,仰赏明月。
而她的身旁,矗立着一个面容极丑的青年。
蒲扇耳,香肠嘴,肿鱼眼,歪鼻梁,佝偻身,半瘸腿。
饶是面貌丑陋也就罢了,穿上身锦绣华服,搭配几件名贵器件,或许还能让别人好生招待,但是他却穿了一身破破烂烂,三口七洞的单衣,甚是寒酸。
贸然一看,还以为是从哪跑出来的妖魔,若是总角幼童见到,怕是泪花止不住的流。
然而,莲儿却愿意叫他公子,因为……
“莲儿,我的本事少,做不了多少事情,你接下这些,买点妆吧。”
莲儿转过头,见到面如鬼煞的青年手中,那黯淡的银光。
她那不曾为宾客而跳动的心,此刻如同小鹿乱撞,如同纯情少女般的腼腆笑容,罕见地出现在了一个在青楼里长大的花魁脸上。
坦然的说,青年手中的财物,与她平日卖艺所获相比,杯水车薪。
她很快就要登上洛水楼船,去给那些大人物献唱,那些大人物只要手里漏一点点金沙,就够买下她共度良宵。
但是,她却双手捧着,接过了青年的赠予,双颊绯红地对着微笑着的青年略显忧愁的说道:
“公子每日辛劳,所获却都给了莲儿,可莲儿却没有一点钱能够回馈公子,实在愧疚。”
而丑面青年却浑不在意地大手一挥,笑着抬起手,指着天空中最耀眼的启明星,声音洪亮地说道:
“若是有一天,我能像天空中这颗星辰一样耀眼,自会带你离开。我不求什么回报,我只要你开心,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被嘲笑了。”
话音刚落,两人心有灵犀地对上了视线,相视一笑。
笑容真诚,笑声洪荡。
他们两人,是多年的好友,或者说,在青楼里漫长的岁月里,公子是她心灵的唯一慰藉。
无论何时何事,她都能和公子诉说,倾诉那些心中愁苦,而公子每每都会用各种动听的话语,慰藉她的心灵。
想起来这些年,公子每天的赠予,还有从一开始的笨拙逐渐成长后的妙语连珠,莲儿在感到幸福的同时,也不由得为公子感伤。
她在今天登上楼船时,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公子,似乎是被人污蔑为盗贼,被人抓起来暴打了一通。
打他的人,是一位体修,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目丑陋的人有成见,竟然将公子完好的腿,打折了一条。
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今晚,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公子。
公子本就生活艰难,再被打折了腿,可
就在她试图以沉默拖过宾客们的诧异,牺牲一时的声名与财获去找到公子报答他的恩情时……
她的视线,忽而间扫过了一个面目苍苍的老者,鬼使神差的在他脸上停留了些许。
就是这么短暂的停留,在场宾客中不少敏感之人,就立马转过头,将目光锁定在了大堂最后一排里,抱着一个吃糖葫芦的小女孩的白发老道身上。
一时之间,这个抱着拂尘面色淡然的老者,还有他怀中一脸懵的小女孩,成为了全场焦点。
而作为祸水东引补偿的,只有花魁莲儿朝着老者的方向微微颔首,低声呢喃的一声:
“抱歉。”
随之而来的,是涌向老者的浩瀚潮水。
花魁莲儿,悄然间隐没在黑暗之中。
…………